楚州,三月初四,辰时一刻。
旭日初升,莫府门前站立着一条少年的人影,他的身形看上去并不长大,穿了青色箭袖武服,站在曦曦晨光下,却因着一份铮然自信,凭空给人一种高大的感觉。
韩危明站立在那双辕马车的三尺外,他的心情没有因为今日的行程而激动不已,反而逐渐安稳。他知道前路,绝不是一帆风顺,也许是风雨飘摇。越是平顺的心境,便越安全一分。
那道暗朱色的府门慢慢打开。
莫九渊仍是微微低首,着了一袭半旧墨氅,内夹了一件象牙白深衣,风姿清卓,珞珞如玉。
韩危明没有动,只是望了他一眼。莫九渊颔首示意,当跨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暗朱色大门,琥珀色的眸子映上了虚浮的朱色,随即转向马车方向走来。
仆从备好了行李车马后,行礼退入府邸,只余下了莫九渊和昨日的车夫。
“走吧。”莫九渊扬了扬眉,扶辕上了车。
韩危明跳上车前望了一下车马附近,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想起昨天那个古灵精怪的“丑陋”少女,倒有丝淡淡的怅然若失。
车马踏着暮春光景,渐行渐远。
“想问什么便问,不必拘束。”莫九渊的语气不同于昨日的冷淡傲慢,多了些随意。
“令妹不随行吗?”韩危明嘴里忽然跳出了一句,好像因为此话便全然不和他见外的样子。
“云萦”莫九渊并不刻意避开少女的闺名,淡淡回答道“她昨日便起行了。”
“可......令妹不是昨日...?”韩危明想了一下便闭了嘴。这大小姐能为了躲避耳目,易容成这般样子,不远千里回到楚州,若是她想走,什么时候都不奇怪了。
“倒不是她自己走了”莫九渊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是我和她打了赌,赌她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带着我的两个小童和一个府里人,比我先抵京。”
韩危明朗声一笑,了然他的用意,对付这样一个妹妹,激将和赌约比约束更有用,这样一来,只怕她非但不会想逃,反而会快马加鞭到京城,然后乖乖等待,等到了莫九渊面前洋然自得地炫耀。再加上这一路有莫九渊暗处派遣的保护,倒是不必担心她出什么幺蛾。
“那你往京城,为了什么?”韩危明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清朗的面容一愣,他如今才想起来自己连对方想做什么都问。
“奉朝廷征辟诏,入职昭文馆。”莫九渊平静地答道。
“咳咳......”韩危明被惊呛了一下,原以为他是以文士形象隐于野的江湖中人,不想他竟真是有名望的贤儒,现在还受到朝廷礼待入朝为官。不过韩危明也明白,这不过是他明面的说辞,这个人,注定是要在江湖和天下引动风云的。但他既然没提及,自己虽好奇,却也知背后的沉重隐秘。如果说昨日的追问是为了单纯的好奇,今日的不问,便是对交换交易的信任。他相信,该他知道的时候,莫九渊自然会让他知道。虽然这种信任似乎没有什么底气。
“看看吧。”莫九渊从坐屉中取出一小卷帛卷,丢给韩危明。
韩危明带着一丝惊喜翻开,却发现内中却不是他感兴趣的江湖秘闻,而是此次征辟入昭文馆在野名儒的生平记述,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读了下去,这少年记性极好,不消片刻记住和理解了大部分内容。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和眼前人相像的面容上。
“楚州莫九渊,泰皇三十七年生人,父故门下侍郎莫箴,少博学强识,环伟倜傥。七岁即作《玉京赋》名动文苑;十二岁受太子太师魏循书荐,入盛都任昭文馆学士,居六品衔,年终与诸国名贤廷辩礼仪,无人拂其缨锐,次年父薨逝,归楚州丁忧守制;宁熙六年十二月,弱冠之岁,逢西越人陈兵十万,贼寇连陷江东八州之地,孤城围逼,楚州危急,莫九渊献奇计雪夜破敌,四门破贼兵万余,越人溃退,后八州收复,上表拒受封赏,闭府归隐七年至今。”韩危明多读一句,便增一分心惊,“莫兄倒是有国士之才.......”无怪他在江湖的地位也决然不低,文中带武,智计绝伦,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韩危明甚至可以想象他武功的高绝。
“你现在不妨称我莫先生。”莫九渊紧了紧织锦缎牙白深衣,刻意添了慵懒闲散文隐的气质,言谈间显得轻松畅快了些。
“若是我读完这个以后再认识的你,我一定叫。”韩危明放下了手里的帛卷“过几日想必要称呼你莫大人了。”
“若你愿意,便那么叫。”莫九渊浑然不在意他的语气里的淡淡嘲讽意味。
“你何必为了掩人耳目,委身朝廷,做一支可有可无的笔杆?虽然你有江湖的势力不想为人所知,其实以你的......”
“你想说,以我的手段想掩人耳目地进京根本不难,何必为自己加一个朝廷官职的枷锁?”
“或许这正是你想要的。”韩危明蓦地反应过来。
“我不想要的,谁又能强加于我?”这句话很狂妄,可他和大部分说这话的人不同。他用了一种最淡然甚至说温柔的语气和神态去诉说这句话。这却反而能令大部分人感到莫名压力,来自他精神中的压力。
韩危明细细思索了他话中的意思,回想起卷宗里那连他在内九名儒生,虽是天南海北,可却都有那么几点相同,曾少有才名,都具经世治国的真才实学且多称病隐居在家,年岁最高者亦不过不惑之年。不同的是其他人大多出身寒族。
卷宗所载,昭文馆本是昔年大齐高祖,延揽天下英才,显扬文菁所设,为帝子讲经授课,后被内廷御书阁所代替。此地便成了替皇帝澡饰文辞诗赋之所。所谓昭文征辟,不过是按着祖制,三年征辟一次贤儒名士入馆,许多青年才俊因为不愿闲散而以病推辞。这么一群在野的有识年轻学士,却选择受诏进入一个暮气沉沉、翰墨文章的昭文馆。他们也许为的,也是和自己类似的目的—改变。只不过争夺的战场,一处在庙堂之高,一处在江湖之远。
“他们也和你交换过机会?”
“我来改变格局,他们为我改变环境。”
“原来你是想借昭文馆来作为起点,一变朝堂格局,莫兄倒是好志气,只是朝堂诡谲风雨却更胜江湖。”
“惯看江湖千帆破浪,何惧风雨欲来。”莫九渊语气中无波无澜,一如清平江水。
“那江湖呢?江湖事又如何?”韩危明提到江湖时,少年心不免再起激昂。
“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来惊动这个江湖。”莫九渊抬了头,将目光定格在少年的眼中。
“从哪里开始?”韩危明努力止住过于跃动的心。
“从你想知道的地方。”
“你是说……”韩危明对他此时的直言倒是颇感意外,自己昨日极为好奇的机密在此刻来得那么轻松自然。
“四时画舫。”莫九渊的声音悠远深邃,转手又取出一份卷宗拿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