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延安府那户人家,等不上杨家的回话,又厚礼聘得名媒胡能能登门说合。爱丹听说,胡能能有三寸不烂之舌,万一爸爸经不住人家诓哄,把她许给延安府的人家可咋办?因此急得团团转。使女排排则抿嘴暗笑。爱丹说:“人家都快急死了,你不管就是了,还幸灾乐祸,心眼不好。”
排排说:“常夸您既有肚才,又有口才,这个时候你就没‘才’了?”
“快别笑话人了,要是搁在你身上,恐怕还不如我哩!”
“不见得吧?要是我有法咋办?”
“咋办?让我爸爸放你走,会你的小亲亲去。”
“小姐尽耍笑人哩!”
“快说,媒人还等着回话呢。”
排排把嘴凑到爱丹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爱丹先是高兴,接着又疑惑:“能行?”
“这叫损招。行与不行,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紧急,爱丹也顾不上许多,一头闯进爸妈的窑里。一个约莫有四十来岁的婆姨当炕坐着,边嗑瓜子边摇头晃脑地说话。她油头粉面,红绸衫,绿裙子,花布鞋。人常说,三十不红,四十不绿,这婆姨既红又绿,三分风骚,七分俗气,想必就是延安府来的胡媒婆。来不及问候,等不上请安,爱丹就冲着胡媒婆说:“姨姨,想必您是来提亲的吧?”
胡媒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泼辣、如此莽撞的女娃,眼睛瞪得贼圆,应了声:“是。”
杨福来夫妇也吃惊地看着这个少调没教的女儿,脸上发臊,一时也没有好说的。
“姨姨,我的指望不高,要是能答应,我就遂了你的意;要是不敢答应,我爸和我妈都在,您就不要再费心了。”
“哟,看爱丹这娃说的,你到延安府打听打听,上到府衙,下到百姓,无论贫富贵贱,谁不知道我胡能能的腿勤嘴快脑瓜灵,只要我舌头一动弹,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扁的能说能圆的,圆的能说成扁的。叫你成,不成也得成;叫你吹,十个就有九个又一个要散伙。不信,你试试我的厉害!天下媒人多的是,谁像我窑里敲锣窑外响?有什么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果真能答应?”
“除了金山银山,我什么不敢答应?实话告诉你吧,天大的事到了我这里能叫它化作芝麻绿豆,芝麻绿豆的事到了我这里可以叫它变成天大的事,什么叫本事,这就是本事。天不早了,外面赶脚的还等着哩!”
爱丹扭扭捏捏,半天不开口。杨福来弄不清这娃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就说:“要说,就痛快些;不说,走一头去!”
胡能能见爱丹不开口,想必是女儿家有话不好说。就问道:“你是要绫罗绸缎呢,还是要八抬大轿?”
爱丹摇摇头。
“是要金戒指,还是银项链?”
爱丹仍旧摇头。
胡能能没好说的,气得咕咕的。杨福来牙根痒痒,手掌痒痒,恨不得上去扇爱丹一掴。
爱丹终于开口了:“金银首饰我不爱,绫罗绸缎我不穿,我只要晒干的雪花称半斤,桶粗的牛毛要三根,今儿个拿得来,我明儿个就跟你走。”
一下,把众人都说愣了!
听说过海可枯,石可烂,还没听过雪花能晒干,牛毛有桶粗,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哩!胡能能脸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半天说不上话来。她暗暗琢磨,都说她能胡吹瞎编,没想到这个小女娃比她还玄,可怜我能能一世英名,竟栽在延水关一个黄毛丫头身上。今儿个是破日子,出行不利。我说不来吧,事主家非要让来,这不,秀才碰上“兵”了,有理说不清!算了,说不成又不坏我的事,只怨他家没福分。好汉见好就收,赖汉屁滚尿流。想到这里,说声“告辞”,屁股从炕沿上一溜,人就下了地,随手在后边拍了拍,拔腿就走。杨福来跟在后面,紧叫慢叫都不回头。临出院门,还酸溜溜地撂下两句话:“人家都说我能吹破天,看来杨家的女子能捅破地。正经人家谁敢要,你就守活寡去吧!”
爱丹打消的不仅是胡媒婆再来纠缠的念头,也是父母一再劝阻她与三少爷成亲的想法。
西斜的日头洒下一院金光,安详而又明快。可是在杨家大院里,无可奈何的苦笑,幸灾乐祸的坏笑,麻木不仁的干笑,一一写在杨家三口人脸上……得意者的心里并不得意,失意者的心里真叫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