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林豹子
林昱牵着老牛回头看着月色下的二人,不知怎的,想起了村头酸秀才吟的两句诗: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猛抬头,一条天河斜挂天外。
小镇南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水绕城而过,小溪旁有座小山,漫山翠竹,风从竹林上空吹过,带来了竹子的清香,竹林旁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的草屋,正是林昱的家了。夏月高悬,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小溪、竹林、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林昱拉着老牛慢腾腾地走到住了一辈子的草屋前,想着离去的父亲,也不知他过得可好。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声刺破空安静的山城夜晚。
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林昱不太壮实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
林昱拿着油灯弓着身子在屋里土墙隐秘的洞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满是灰尘的袋子,取出袋中仅余的三只箭仔细检查半天,箭矢上刻着神秘的花纹,显然不是普通的箭矢,混入了平常用的铁箭中,墙上挂着的大弓,灰黑色,毫不起眼,若有人挽开,定会发现这是一把时常被狗獾油和桃木胶保养的强弓。
弓弦是弓类武器最易损坏的地方,一张一弛,可不是嘴上说的那么简单。要在南方的潮湿天气下保护弓弦,最常见也是最好用的方法,就是用狗獾油混合桃树胶涂抹在弓弦上。这二者一荤一素,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外带取材简便,因此通行于天下,好在山林里不缺这两样东西。
林昱想起了记忆中的父亲。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父亲在夕阳下手把手教自己给弓弦保养,教自己开弓射箭,上山打猎。十多年来,林昱的一手箭术已经不逊于父亲了,由于每日打熬肉体,林昱比山间的豹子还要强壮。
林昱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只知道别人都叫他豹子,林豹子。
林豹子长着副豹子头,豹头环眼。
太白居的王掌柜记忆中,那年冬季,林豹子的伤还未全好,山林里闯下来一只饥饿的花豹,虽未伤到人,但也偷吃好几只牲畜,渐渐的,将小镇外划作了自己的地盘。这只雄性成年花豹狡猾异常,人来豹走,人走豹来,多次围剿,也没能成功。林豹子忍着伤痛,潜伏两夜,只一箭,从豹子的眼中射入,直入脑海,没伤到一块皮,剥下好一张花豹皮,不仅付清了治伤的药钱,还抵了一年的酒钱。王掌柜说,林豹子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老了的猎人记忆里,林豹子拿起弓箭走入山林就是一只豹子,任何猎物也逃不出林豹子的眼睛,也逃不出林豹子手中的弓箭。老猎人说,林豹子在林子里跑起来,可真是一只豹子咧,小娃娃,你别看他瘸了一条腿。
林豹子说他曾当过大夏的兵,大夏可真是大啊。东起四海,西至无尽黄沙之地,向南,十万大山中的蛮族臣服,向北,大夏的铁骑踏入了冰封海域。那样的兵才是真正的兵呢。只是,后来,大夏转眼间就没了。又做了中唐的将,直到膝盖中了一箭。我林豹子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假死后,做了一回逃将。
林豹子说,儿啊,你是我捡来的,想我这样的瘸了一条腿又老又丑的破落户,哪有人家将女儿嫁给我。
林豹子说,那年冬天雪下的可真是大,早晨的阳光照在你乌青的小嘴上,你还是那么的小,多小?一丁点小。家里的母牛下了小牛,奶水足了,你不就是这样吃着吃着长大了。呐,这就是你家牛兄弟。
林豹子说,昱啊,“昱”就是早晨的阳光,我遇见你就是早晨林中落下的一缕阳光,照在你的小脸上。
林豹子说,昱啊,百步穿杨,一箭三矢,都学会了吗?依你的箭术,在军中可以当个百人小将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去了,大家都准备好好的享受一下春天的欢乐。
太阳羞答答的露出脸来,大姑娘小媳妇都脱去了厚厚的棉衣,换上了五颜六色鲜艳的新衣裳,与陌上的鲜花斗起艳来。
用三根鸡毛两枚铜钱做成的毽子满街跳跃,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风筝飞满了蓝色的天空。
林豹子却老了。身上的旧伤愈发严重,跛了的腿,在阴雨天再也下不了地来。只能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斜倚着墙角,哼着悲伤的小曲,回忆着过去今朝。
记忆中:一个身材瘦瘦弱弱,长得标标致致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袷袄,一张清水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里满是浓浓的情意,看起来真是楚楚动人。
“唉,
将军老了,
头发白了,
敌人逃了,
没了对手的老将哟,
第一次回首望故乡,
家何在!
黄沙擦亮了马槊,
风霜洗皱了面颊,
老马****了旧伤,
阳关三叠的曲子哟,
昏昏然他乡是故乡,
摧心肝!
忆中姑娘嫁了人,
梦里娇妻白了发,
老父老母添了坟,
二八思春的少女哟,
别把那入伍的少年嫁,
忒无情!
将军醉倒了,
塞外骨枯了,
不流泪的将军落泪了,
能传三代的军功哟,
换了美酒醉了沙场,
不稀罕!”
不落泪的林豹子流泪了,哭的稀里哗啦。梦话里也说着莫名其妙的言语。
林豹子走了。他见不得自己一天天的腐朽下去,他说他要去见见老友,昨夜又梦见他们了,老将军托他们带个话,老将军说:小豹子,你他娘的多活了三十年,也够了。我们这群老哥哥不打紧,张家的小娘子,可是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就是不见你来。
春雨后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了抽青的嫩芽。
小镇外的大路上,泥泞未干,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林豹子忍着腿上的伤痛,朝远方而去。还好遇到了载煤的车子,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木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将自己埋了,埋在这个春天里,不然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朽了,烂了,最后浑身长满恶心的虫子。
林豹子的腿在痛,他的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痛,代表自己还活着。他如此想。
驴子居然走的不满,身后也没人用鞭子赶它,可是走得更带劲了。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林豹子也是驴脾气。
林豹子买了包花生,慢慢的剥着,慢慢的咀嚼。
只可惜现在没有酒,吃花生,喝老酒是最快乐的事了。他没钱买酒了,后面的路还远着呢。
他微笑着对赶来的林昱说:“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已经等的太久了。”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在春天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林豹子在向阳的上坡上挖了一个坑,将自己埋了。
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
夏日的天亮的格外早,林昱喂饱了老牛,就着凉水囫囵吞下昨日买的馒头。
两百俩。两百俩真的很多。足够林昱将父亲的警告置之脑后,那处云雾缭绕的山林昱见过,林昱没上去过,林豹子也没上去过。林豹子不仅没踏入过那座山,自从看了它第一眼就再也没有看第二眼,都远远的绕着它。
林豹子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
林昱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泄露。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上九华山,那是你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