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见了那女子,都不由一愣。大浪见状,笑着给我们介绍道:“这位是心莲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歌唱的也很好!”接着又向她介绍我们几个。那女子盈盈起身,冲我们微笑施礼。
众人重新入座,我不禁细打量起心莲来。只见这姑娘黑鬒鬒的秀发绾做双鬟望仙髻,钗环并不多,鬓边随意点缀着几朵小小的茉莉花;她身穿浅绿色宽袖轻罗纱衣,内衬藕荷色绣缎抹胸,腰系淡黄流苏裙带,肩头搭一条粉绿披帛,纤腰盈握,体态袅娜;往面上看,远山眉,秋水眸,琼鼻樱唇,一张娇致的鹅蛋脸,色若粉莲。此刻她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宛如水芙蓉一般淡雅出尘,全无一丝歌妓们的艳俗之态,这阁子也仿佛因为她的存在而焕然光彩。
心莲将怀中的琵琶轻轻一拨,轻拢慢捻,缓声清唱起来。唱词是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心莲的声音一出,就好似幽谷清泉一般,水润清透,潺潺缓缓,婉转不绝。阁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放下杯筷,凝神听去。这歌声渐高渐亮,伴着急促的琵琶声,忽而挑起一个高音,如黄莺鸣啭一般,清脆嘹亮,忽而又直落下去,细细幽幽,轻轻低回,竟听得人忘了身在何处。一首唱完,只觉得余音袅袅,环于阁中,渐远渐淡渐消……
众人都沉浸在这歌声中,直到心莲抱着琵琶盈盈站起,向大家俯身施礼,我们才如梦初醒般拼命地鼓掌喝彩起来。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真好!弹得好,唱得更好!”我边鼓掌边对身旁的泡沫说道,可泡沫却并没回声。我转头看她,却见她正望着九哥出神,而那九哥,此时双目微闭,面色和悦,仿佛仍陶醉在歌曲中;一旁的大浪正微笑地注视着心莲,眼中满是赞赏之意;就连平时一项很挑剔的猪猪,此刻也不吝掌声,敲着筷子,不住地叫好;而她身旁三三的座位,却是空的。我转头一看,三三正在墙边的书案旁,神色专注地提笔作画,吉祥则在一旁帮他铺纸照灯。
见他画画,倒一下子提醒了我,也赶紧来到书案旁拿起笔,写下了几首晏小山和秦少游的词,一股脑地都给了心莲。心莲欢喜地接过词去,连连道谢,又笑问道:“刚才奴家所唱之词,可是慕容娘子所写?”我笑道:“我哪里写得出来!那些都是……呃,都是我们故乡的大词人所作,我只能勉强背诵几篇罢了。”
“我很喜欢刚才那首词……”心莲笑道,“那句‘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还有尾句‘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都写进我心里去了。”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我重念此句,心中一动,这句子何止是写到她心里,不也正是我们此时的写照么?!
这时阁门声响,如意悄悄走了进来,在大浪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结果大浪眉头一皱,手一挥,不悦道:“心莲没空,你让娇奴另选人吧!”如意微微错愕,抿嘴点了点头,有些窘迫地退出阁去。
“‘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断曾未?”九哥念罢我刚写的词,微笑道,“好词,好词,正应景。此词是三妹所写?”
“不是不是!这是晏小山的词。”我赶忙摇头答道。
“晏小山是何人?”九哥问道。
“晏小山就是晏叔原。”三三笑答道,又问我,“诶,你怎么只写小山和淮海的,为何不写几首东坡的?”
“岂不闻‘男不艳歌,女不雄曲’?东坡的词不是要铁板铜琶才唱的起来的嘛……”我笑道,“诶,你的画呢,画好了么?”
“画好了!”三三把画纸拿了过来,众人都纷纷凑过去看。只见画中一位仕女正抱着琵琶弹唱,容貌柔美,身姿优雅,宛然是心莲的模样!她那眉宇间淡淡的哀愁,那安静出尘的气质,那弹唱时专注的神情,都被三三描绘得惟妙惟肖,大家看罢,赞不绝口。
“行啊三三!还以为你画竹子了得,没想到人物也画得这么栩栩如生!”我佩服道。
九哥盯住那画反复看着,不住地点头称赞。
“九哥若不嫌弃,我便将此画赠与九哥如何?”三三笑道,“只是我技法平平,又是即兴而作,不知九哥……”
“再好不过,多谢三三兄弟!”九哥很欢喜地接过画来,连声道谢。泡沫则满脸醋意地瞟了那画一眼,抬手倒了一大杯酒,恨恨地一口喝了下去。
这时小二端着一托盘刚烤出的面包走了进来。只见盘中的面包,油亮黄嫩,香气扑鼻,卖相还真不错,只是形状没那么统一规则。
“哇,面包面包!我要吃!”猪猪一看面包,立刻大嚷起来,奔着面包就过来了。泡沫急忙抢先从盘中挑了个色泽最好、芝麻最多的放在碟子里,端到九哥面前。
猪猪见最好的被挑走了,不禁瞟了泡沫一眼,小声咕哝道:“哼,重色轻友!”
九哥拿起面包尝了一口,不住点头,又笑问泡沫:“这是娘子做的?”
泡沫红着脸点头笑道:“是啊,是啊,还不错吧?”
九哥笑道:“嗯,很可口!”
大浪让吉祥帮忙将托盘里的面包分给大家,我尝了一下,味道还真可以,香甜香甜的,只不过没面包店卖的那么松软。
夜已经深了,雨越下越大,酒宴已毕,九哥起身告辞。众人将他送至下楼,大浪又派了浪喜驾车送他回去。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泡沫见院子里的凤仙花红彤彤的,开得很盛,便拿了两只小碗,摘起凤仙花来,打算用它来染指甲。她边摘边回忆昨晚的酒宴,兴奋地说个不停,什么九哥很帅啦,气质很好啦,人也很稳重啦……可不一会儿,又想起九哥拿了心莲的画像,不由耿耿于怀地埋怨起三三来,怪三三不该把画像给他,甚至怪大浪不该把心莲叫出来……
“在干嘛呢?”猪猪和三三走进小院,看泡沫正在摘花,便凑过来看。
“摘凤仙花,用来染指甲!”泡沫笑道。
“啊?染指甲?怎么染啊?”猪猪纳闷道。
“我们家乡管这凤仙花叫指甲草,小时候经常用它染指甲……”泡沫笑道,“喏,选最红的花朵摘下,加上些矾捣成泥汁,然后放在指甲上,用绿叶子包住,线绳缠了,就这么包上一整夜,第二天一摘下,指甲就被染成红色了!”
“啊?真的假的?好看么?那咱们现在就染吧!”猪猪嚷着。
“憨憨,急个啥!这花摘了捣好后,还要搁置半天呢,等水分蒸发一些,包起来就更容易染色了。”泡沫道,“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矾……算了,先用盐将就一下吧。”
泡沫将摘好的花晾晒在石桌上,三三站在她身旁帮忙,殷勤地赞道:“泡姐真厉害,懂得这么多……”
“哈哈,这没什么啦……对了,猪猪!”泡沫笑问道,“昨晚吃饭坐那么近,你该看清楚了吧?九哥很帅吧?”
“嗯,是挺帅的,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看起来很舒服很有亲和力。”猪猪笑道。
“对,没错!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就不由地想靠近他,想跟他说话……”泡沫笑道,“哈,这就是人格魅力吧!”
“确实,还有那沉静如水的气度和举手投足间的风范,都不同寻常……”我也点头道。
“有那么好么?”三三一旁忽然插嘴道,“九哥虽然很帅,但你们不觉得他这人有点怪怪的?”
“怪?哪里怪了?”泡沫忙道。
“我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他的话太少了,明明在跟我们聊天,他却不说也不问,只一直在听着,目光深邃又游离……”三三缓缓摇头道,“反正我觉得他有点不妥……”
“哪有不妥啊!是你想太多了!他只是不善言谈而已啦,充其量也就是闷骚型的!”泡沫反驳道,“昨天听心莲唱歌时,他一直在闭目聆听,倒是三三你,看心莲看得眼睛都直了!”
“此言差矣!”三三道,“睹色不能禁,人之常情也。我能光明正大地看过去,说明我心胸坦荡,心莲只在我眼里,却不在我心里。我看千百美女,心中也不起一念!而那些闭目佯装不看的,心中却往往百色千淫……”
“喂!你胡说什么呢!什么百色千淫啊?你分明就是羡慕嫉妒恨!”泡沫有些生气道,“我还想说你呢!吃饱了撑的,画什么画啊?画就画吧,画完还把画儿给了九哥……哼,都怪大浪,好端端地,搬心莲出来干什么嘛!”
“大浪怎么知道你暗恋九哥?”我笑道,“再说,心莲真的很美啊,几乎美到了能让女人不嫉妒的地步……”
“胡说!如果九哥喜欢她,我就嫉妒,哼!”泡沫咬牙恨恨道,“等我找个机会,非把那画要回来不可!”
“哈哈,泡沫姐姐的醋坛子打翻啦!”猪猪在一旁拍手笑道。
“叮叮咚咚……”隔壁院落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琴声。我侧耳听了听道:“咦?听!好像有人在弹琴!我过去看看!”说罢,我便出了小院,来到酒楼东院。
我绕过影壁,只见楼前花丛旁的石阶上摆放着一架琴。我走到琴旁,见那琴有一米多长,端方修直,琴头琴尾雕花刻字,上边绷着翠绿色的丝弦,弦下架着琴码。
“嗬,好漂亮!这是古琴吗?”猪猪在我身后问道。
“有码的是筝吧……”我数了一下琴弦,笑道,“只有十三根,比我们时代的少了八根呢,难怪会看起来小很多。”
猪猪用手拨了一下琴弦,问道:“有码是筝,没有码是琴?”
“嗯!”我点头道。
“什么?什么有码没有码?”三三紧走两步过来问道。
“古琴是没有码的,而古筝上有人字码,也叫雁柱……”我解释道,忽然反应过来,瞟了他一眼,“呃,我说的是筝码的码!你好像误会什么了吧?”
这时,心莲从房里款款走出,见大家都在,便微笑着向我们施礼。
“心莲,你还会弹筝呐?”我笑道。
“不过略知一二罢了。”心莲微笑道。
“那快给我们弹一曲吧!”我催促道。
心莲点了点头,也不推脱,顺势在筝旁坐下,抬起纤纤玉指在筝弦上轻盈地弹奏起来。筝声清脆悦耳,宛若清泉流动,转而减弱减缓,婉转低切,如泣如诉,其中似藏着几分哀愁,听起来令人忧伤。
“难怪古代又称筝为哀筝,果然是哀婉凄怨。”这筝曲让我想起小山的一句词来,不禁念道,“‘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没等我念完,心莲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柔柔地望向我们背后。我一转身,正见大浪站在那里,冲心莲微笑。
“大浪表哥,你这一大早干嘛去了?”猪猪问道。
“别提了。”大浪笑道,“刚去斜对面的赌馆转了转,本来想找他们老板谈收购的事,结果那伙计却说他们掌柜的最近忙着要娶小妾,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泡沫走到大浪身旁,悄悄问起昨晚浪喜送九哥到了哪里。大浪却叹口气道:“我也想知道他住哪儿呢,特意嘱咐浪喜看清楚。可他回来却说,车子刚出川月南街,九哥就下车撑伞自己走了。浪喜也不好跟着,只远远见他进了一个巷子,就回来了。”
“为什么他不让车送他到家门口?”我质疑道,“莫非他提防着我们?”
“呵,彼此彼此,互相提防罢了。”大浪冷笑道。
“那有没有记下是哪条巷子啊?”泡沫问道。
“这个你去问浪喜吧。”大浪道,“不过,我估计那巷子也不是他真正的住处。”
正说到这儿,只见浪福慌张地走进院门,回禀大浪道:“主人,刚来了几个闲汉,正在二楼滋事。”
“嗯?”大浪眉头一皱,冷声道,“走,去看看!”说着大踏步往前楼走去。我们几个听了也都紧张地跟在后边,进了酒楼。
大家上了二楼,只见东边的雅座外,站了五六个地痞模样的小喽啰,赤着胳膊,一字排开,抱胸的抱胸,叉腰的叉腰,都是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
他们身后珠帘内的雅座中,正坐着一个阔公子模样的年轻人。这人头带幞头,幞头边斜簪一朵大红牡丹花,身穿宝蓝色绸缎绣花长衫,手拿茶碗,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看打扮倒像是那天瓦舍里见到的纨绔子弟,不过此时隔着珠帘,也看不真切。
大浪见这架势,先上前抱拳笑道:“呵呵,各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为首的一个小喽啰斜睨了大浪一眼,冷哼一声道:“你是这里的店主人?”
“正是在下!”大浪笑道,“各位何不入座喝杯水酒?”
“谁来喝酒!”小喽啰皱眉喝道,“你速速把人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无礼!”
大浪听了不由一愣,忙问道:“不知阁下所言何意?所指何人?”
“你休要装滑,今天不交出人来,你也休想开店了……”小喽啰把眼一瞪,正要继续叫骂,抬眼看到我们,忽然咧嘴笑道,“你这店主倒乖,果然把这娘子带出来了,快把她交给我们!一切好说!”
“各位莫不是认错人了?这些都是在下的家人,并不曾与各位有何牵扯……”大浪正色道。
“放屁!”珠帘后的年轻恶少猛地一拍桌子,叫道,“这女子不是丁家瓦子的歌妓心莲么?!老子早已将她订下,妈的,没想到竟被你小子从中插一脚,坏了我的好事!我劝你识相点,趁早把她孝敬给本大爷,否则,老子把你这酒店翻个底朝天!”
大家这时才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原来是为心莲而来。我忙转头看向心莲,但见她脸色发白,眼中满是惊恐,站在我们身后不住地发抖。
“你别做梦了!”大浪冷笑道,“今天你就是把我这店拆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心莲的!不信你就试试!”
“妈的!敢顶撞老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恶少呼地站起身来,一抬手,狠狠地将茶碗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紧接着大步冲出雅座,站到大浪面前,二人一时间怒目相对。
我和泡沫见他出来,慌忙拉着心莲往后退去,生怕他上来抢心莲。只见那恶少粉白的面容已涨得通红,长眉倒立,细目怒睁,额上青筋鼓起,满面的杀气!而大浪却面沉似水,冷若冰霜地对视着这恶少。顷刻间,恶少的小喽啰都围了上来,而酒楼的小二们也都站在大浪身后助阵。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他二人眼中的怒气竟都渐渐收住,转而变为迟疑,彼此目光诧异地上下打量起对方来。那恶少忽然又转头看向我们,眼中渐有惊喜之意。
诶?这是哪一出儿啊?我茫然地盯着那恶少看去,一瞬间,恍然大悟!
行了!这仗是打不起来了!我心中暗喜道:哈,这第八个人,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