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好好的天儿突然起风了。我躲在被窝里着实不愿起来关窗子,可是一阵阵冷风灌进来,我实在耐不住,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我发现我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我肯屈服。在遇到比我强大的对手或者不可抗力的时候,我通常都很识趣的听天由命。
今儿是十五,天边的圆月像一块散发着森冷光芒巨大的烙饼悬挂在那儿。风刮着树影摇晃不止,我打了个寒颤,正欲关窗,却发现院中的石桌旁竟然有人影。这大半夜的,吓了我一跳。定睛看看却是师父和师兄两个人相对而坐。这可真行,大半夜的不睡觉,这俩人是要吓死谁吗?
刚要开口训斥他们,却听见师父的声音悠悠响起:“自你从邺城回来我总觉得不对劲,似乎比平时更不爱说话了,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而知子莫若父。师兄这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谁能看出他比平日更不爱说话了?看来我师父果真不是一般人。
师兄默了好久,“我见到了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狠狠的,冷到了极点,害得我又打了个寒颤。
师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能完好的回来,证明你还是沉得住气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你的本事,终有一日会杀了他。”
“可是我已经等了太久的时间,不想再等了。”
“大琼皇宫,凶险莫测,凭你一人之力还是很难做到的。”师父也给他添了一杯茶。
“师父您如今是怎么了?”师兄像是被谁刺到了一般,一下子从石凳上站起来,他握紧拳头,隐忍着心中的怒火。我还真是甚少看到他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您总是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可是我亲身试过了,大琼皇宫也没有那么可怕,我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闯了进去?若我想杀了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可是你此次的主要目的不是杀人,是带阿音回来。”
“若不是看在阿音受伤的份儿上,我早就一剑结果了他了。”在月光的映衬下,师兄的脸色益发冷峻。“师父您哪里知道,他到如今都不肯放过冷氏一族,得知我叫冷言,即刻就问我与前朝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他们李家就这么容不得人吗?”
师父面沉似水的放下茶盅。“前陈冷氏可是皇族,再不济的王朝都有忠于它的人,若是被人知道有前陈遗孤尚存,再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打着复陈的名义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难道我要一生隐性瞒名,默默的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师兄抬起头不知看向哪里,仿佛是个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地方。“当初是您告诉我,李家杀尽了我的族人,让我要铭记此恨。现在怎的如此畏首畏尾?难道不想让我报仇了吗?”
“你如今和当初不一样了,现下你有了牵挂的人,若你出事,你叫映芳怎么办?你复仇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吧。”师父劝道,
师兄将目光转向后山。从我的角度看,他眼中隐约闪动着光芒,跳动的盈盈泪花像是一下子泛上来,却又一下子收了回去。良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徒儿从未对任何人挂心,也不需要别人对我有所牵念。我这一生只为复仇,别无其他!”
说完再不逗留,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翩飞的衣袂卷起地上的落叶,纷纷攘攘。我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那声音那样清晰,清晰的我的心也跟着颤动,就像是被突然掏空了一般。
师父独自品着茶,一口接一口。看不懂他的表情,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孤独无依的老人。
“我被仇恨纠缠了一辈子,知道这有多苦。怎么忍心让你也过这样的日子?”说完,举杯对明月。
天气益发冷的时候,我吵着要吃暖锅。师兄说,这个季节正适合吃这个,遂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吃完早饭就去了蜀中城买食材。
师父这几日倒是安静了不少,也不打听我在邺城的事情,也不急着催师兄收了映芳,弄得我都不太敢往他身边凑了。今日,赶着师兄走了,我厚脸皮的跑到他屋里。他正站在书案后画着一副美人图。
我细看了看,觉得有些面熟。“老头,你这画的是我吧?我天天在您身边转悠,您用不着画这个来解思徒之苦。”
他却恍若未闻,继续着手中的事情。我又瞥了一眼那画,鄙夷的嘲笑道:“您如今的画工是愈加次了,您看都不怎么像了。”我用手比划着,“看这儿,看这儿,这眼神明显不对嘛。”
“你要是觉得不像,那就不是你。”师父扯出一个温暖的笑,倒是吓了我一跳。我可是好几天没见到他的笑容了。
“不带您这么耍赖的,我一说不像,您就说画的不是我。”我不依。
师父收了最后一笔,将笔搁置一旁。“你今日怎么这样闲?你师兄呢?不在家吗?”
“我打发他出去买菜了,今儿个我们吃暖锅。”我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塞进嘴里。
“这主意倒是不错,”师父也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一会儿叫映芳过来一块吃吧,她也许久未来了。”
“我也正有此意呢。”我将头转向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苹果,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师父,为什么这些日子映芳不怎么来了呢?有时候即便我盛情邀请,她也都婉言拒绝?”
师父听我这样问,愣神了半天,训斥道:“那你就多邀几次啊,人家小姑娘腼腆,矜持还是要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呢?”
他这样说完,我啃了一半的苹果一下子噎到了,憋的满脸通红。师父却理都没理我,径自起身出去了。我强行咽下那口苹果,将剩下的一半毫不留情的朝他扔了过去。可他却像后背长了眼睛一般,反手接住了。打眼瞧了瞧,嫌弃的说:
“这啃得也太难看了,你看看你哪里有一点儿女孩儿的样子?”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回身看了我一眼,不耐烦的吩咐:“你赶快去把映芳找过来吧,让为师也换换心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收了两个男徒弟呢。”
“老头!”我气急败坏的吼道,可是他却脚底抹油,溜了。
我冲冠一怒,风卷残云般杀了出去。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老虎不发威还把我当病猫了。这哪儿是我师父?有这样当师父的吗?我怎么就瞎了眼,收了这么个师父?
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去采买的师兄踏着晚霞回来了。彼时,我,师父和映芳早已准备停当,围坐在火炉旁磕着瓜子。师父和映芳还真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从他种的花花草草,到养的各种鸟儿。甚至还计划着来年春天在院子里种菜,说是要自给自足。
我听得云里雾里,都快睡着了。百无聊赖的将手中的瓜子抓了几颗扔给前几天师父救回来的受伤的小松鼠。小家伙见有吃的,抬起两只小爪子啃了起来。嘿,这小家伙嘴还挺勤快,吃东西这么快呢。我刚起了兴致,余光见着师兄的身影由远及近。像是遇着救星一样,我箭一般冲了过去,讨好的接过师兄手里的东西。
“师兄,你可回来了,累坏了吧?”我殷勤的自己的都要反胃了。
师兄却一副千年不化的冰脸,“你又被排斥了吧?”
师兄果然是世外高人,一语中的啊!我如今越发觉得师兄的造诣都要高过师父了。
“是啊,自打映芳来了,我就成了不招人待见的人了。”我委屈的撇了撇嘴:“师父他今天竟然说我不像女孩,说不知道的以为他收了俩男徒弟呢。”
“师父向来口不对心,其实谁在他心里都没有你重要。”他抚了抚我的头以做安慰。“好了,咱们吃饭吧。”
“好啊!”一提到吃,我就把所有的委屈都抛诸脑后了,兴高采烈的跑回桌旁。
此时,暖锅里的水刚好烧开了。坐下后才忽觉,我们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在一起这样吃饭了。席间,映芳时不时的将目光飘向师兄,师兄却只是默默的吃着,并不与她有半分交流。
师父看不过在一旁打着圆场:“冷言,映芳爱吃肉,你帮忙放点儿。”
谁知师兄抬手将自己身边的一盘肉放在了师父面前,没有半分要帮忙的意思,弄得师父好不尴尬。
“那个,呵呵,高伯伯给你放吧。”师父不好意思的看着映芳,伸手将肉拨到锅里。
映芳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看如今的情形,想来这几日师兄对她定是冷淡至极。这一顿饭吃下来,一点也不热闹,搞得我也没了初时的兴致。
我想起那一晚听到的他和师父的对话。我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师父的异常举动是因着什么。根据他们谈话的内容,我隐约猜到师兄应该就是当年传闻中陈朝遗孤的后人,而他要杀的那个人怕就是皇上了。
王朝更替,时代变迁。大琼建国到如今不足百年,对于前陈的忌惮却未减分毫。看来,开国皇帝对于夺得陈朝江山这件事,并不做得十分光明磊落。不然也不会赶尽杀绝,甚至后世皇帝连听到冷这个姓氏都要追根纠底。而师兄顶着这样危险的身份,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若不是皇室逼得紧,他又何苦遏制自己对映芳的感情。除了隐姓埋名,他怕也就只有复仇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平生头一次对养育我这么多年的皇上产生了厌恶。江山都是他们的了,百姓又如此爱戴,他们何苦咄咄逼人,非要将一个人逼上绝路呢。
师兄见我愣神,用手肘碰了碰我。我嘴来叼着筷子,怔愣的将头转向他。他夹了一大块肉放在我的碗里,就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你不吃饭,想什么呢?”师父好奇的问。
“没..没想什么。”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讨好的拉住师父的胳膊:“师父,能不能喝点酒,热热场啊?”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皆诧异的看向我,像是看什么可怕的妖怪一般。
师父更是好悬没噎着,他一把挥开我的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你在林惠儿那里到底都学了些什么?”看来师父是不想活了,竟然直呼当今皇后的名字,不是疯了吗?
“不喝就不喝嘛,发什么火啊?”我蹙眉站起身来:“不吃了,反正您如今是看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我不在您眼皮底下晃了还不行吗?”说完撂下筷子就走。
“阿音,阿音!”师父叫了我两声,我甚心烦的摆了摆手,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我发怒的原因倒不是因着对师父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我这十几年来,总是被夹在中间活着。以前在宫里,璟天与太子不睦,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我小心翼翼的维系着倒也还过得去。如今总算出了宫,却忽然发现,师兄和皇上是毁家灭门的关系,中间夹杂着国仇家恨,又岂止是我小心翼翼就能蒙混过去的?
想我来这里后,因着师父不愿将自己的住处泄露,我便与宫里失去了联系。到如今似乎离开了有几个月了,也不知大家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偶尔的时候是想念我的?
我坐在床角抱着双膝,眼看着窗外繁星点点,一闪一闪的闪的我有些困了。于是不管不顾的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依稀感觉到夜里师父走了进来,将我的鞋子脱了,又将我的身子正过来,盖好被子。他在我床前坐了许久,中间哀叹连连。
我正纳闷,师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啊,莫非我在做梦?翻了个身,想看看清楚,结果他却起身走了。背影是如此的落寞,仿佛一夕之间就仓老了许多,全不是我白天见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