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太长,长得有点过不下去。
支谷鸟长鸣三声,倒在花坛边昏睡过去的老管家睁开了眼。已经一夜了,东方的鱼肚皮翻了白,露出几点红光。老管家撑着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这里是哪儿?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万国寺,在万国寺干什么呢?是为夫人小姐安排住宿的。为什么会睡在这里?这倒是想不起来了。
今天有件大事,夫人和小姐是今天就要到了。可是这件事不搞清楚,怎么安心。
管家忧心忡忡地跑到大雄宝殿,念经声一浪一浪打过来,庄严肃穆,打得老管家愣了一下。迟疑几步走到大雄宝殿:“方丈。”
比起振聋发聩的念经声,这点响动还是太小。管家又叫了一声,依旧没人理。
空思和空明两和尚定力不强,瞥了老管家一眼。
这下子可把老管家给惹到了,蹬蹬几步走到方丈身边:“老方丈,你这寺里有强盗,你还不管了?”
老方丈入定已深,深思俱消,老管家没叫得动。伸手一推,推力不大,老方丈一个趔趄,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众和尚这才慌了手脚,慌忙间不知谁吼了一声:“好大一个蜘蛛。”
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锤着一条长丝线正在半空中荡秋千,迅速往上攀爬。老管家跌到地上,满头的冷汗唰唰往外冒。几个华衣家仆急匆匆地跑到大雄宝殿,和几个戒律院的僧人:“大师,我们家管家不见了。”
乍一眼对上倒在地上的管家,停滞一秒,飞快跑过去。跟来的和尚跑在后面,不慌不忙道:“这人长了腿,我们可关不住,不就在这儿吗?方丈,方丈怎么了?”
“快去请明心师父过来,把方丈抬到禅房去。”
和尚们七手八脚地抬方丈。
到禅房时,方丈整张脸都黑了,两只眼眶尤为严重,光头的几点结疤好似也冒着滚滚黑气。请明心的和尚跑回来:“明心师父去照顾明燥师父了。”
这话一完,和尚们跟摸不着头脑了,明燥师父出事儿了?
“那方丈怎么办?”
“这是中毒,五毒之毒一定要速解,否则回天乏术,先放血。端水来。”这是明心师父的小徒弟,排行静字辈的空幻师父。
这边忙得昏头转向,另一边明燥房中却是静得可以。
明心静坐在床边,旁边站着明了师父。
明了问:“他怎么了?”
“五内俱损,对方是一个绝顶高手。这一掌打在胸前,怪异。”
“嗯。确实如此,我见到他的时候,检查过,碎心掌。”
明心暗自点头:“另外的那个小和尚也是死于碎心掌之下。他是守山门的空盾,前几日来医阁拿过伤寒药。我检查过他的尸体,有两处伤。”
“不对,空盾那一掌正中天门,即刻毙命。”
明心竖起一根针:“他的死因确实是一掌毙命,但是之前他中过迷药。”
“迷药?寺里不会出现迷药。”
“你检查过空盾住的禅房。”
“已经封了。”
“带我过去。”
“明燥的伤?”
“没有七伤丸,我救不了他,只有续命丹延命。”
“七伤丸?岚山的药。他的手骨,脚骨碎了,确实只有七伤丸才有用。只是……”
“不用猜,能够捏碎腕骨,一出手就能致明燥重伤的人,世上没有几个。”
“刚才徒弟来报方丈中毒了。”
“空幻去了么?”
“去了。”
“你知道他是一个用毒高手。”
明了不由得软了几分。若是说寺中还有人能让他出现如上的语气,那这个人必定是明心师父。明心若是说最让明了佩服他的一点则是收徒,确实这是个简单的事儿。可收了那么个徒弟确实是不可思议。用毒高手,形容空幻有些虚幻,这个人不是人。出家前他的头发是紫色的,来自于西边另一个国度。他那一头紫发不是自生的,而是长期处于毒素的环境下,把一头黑发无数次地染浊,最后形成了一头近似于黑的紫发。
这个人没有人性,他只会下毒,而手段又近似于幼童的拙劣。明心碰到他的时候,正准备砍柴,空幻在山间游荡。明心问他看到了什么?空幻说看到了山。明心又问他看到了什么?空幻说看到了天。明心还是问他看到了什么?空幻说看到了自己。于是便出家当了和尚。
空盾的禅房就在山门旁边,山门这时是关着的,房门外把守着两个戒律院的铁面僧。禅房布置很简单,和其他禅房一样,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一木鱼。桌上放着一本心经,释意做到静心,笔墨已经干了,只旁边放着一截新蜡烛。伤寒药放在柜子里,柜子下面留着一个小凳子。
“这屋子很干净,有一股清香,寺里的香灰味。”
“没有味道。”
“这股清香不是花草的味道,而是不会出现在寺里的味道,特别是和尚的禅房。”
“什么味道?”
“我不知道。”
“那里发现的?”
明心巡视一圈,落到桌子的烛台上:“烛台的把柄。”
“这蜡烛没点,烛台清理过。”
“能进寺里来的,能进空盾禅房的人太多了,我没有头绪。”
山门还没开,这个时候寺里应该接待客人了。凤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上面是坡路。换了软轿抬到石阶梯前,大夫人为表拜佛的诚心下了轿,前拥后簇地上了阶梯。
听说万国寺的台阶有九百九十九阶,正应了一步成佛的谶语,以显教徒的诚心。平时没怎么活动的大夫人也来了劲儿,往上就爬。才走了一小半就气喘吁吁了,又不敢欺瞒佛祖,只能休息一会儿再走。只是这一路上可没有个遮阳的地方,撑着伞也会被晒着。遗花一人可来了劲儿,年轻人干劲儿足,三两步就甩开了大娘。跟着的小丫头嘻嘻呵呵地跑了一道。大娘不招呼遗花,奶娘也没劲儿。
遗花刚走到能看到门的几阶石梯,山门正好缓缓打开,一阵吵闹传了出来,遗花纳闷,佛门清净之地还会有人喧哗。正疑惑,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排了一排,站在寺外。这是凤府的衣服,老管家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打眼就看到了正热汗淋淋的花小姐,三步并作两步,连忙到面前:“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就跑来了。夫人呢?您看您,这汗流浃背的,着凉了可不好。你们几个小丫鬟,不好好看着,要是有丁儿点闪失,看我不剥了你们一层皮。”
遗花微微点头,老管家算得上家里最有活力的人,年级一大把,可爱着呢!虽是指点小丫头可也没真正重罚过,所以大家都绷着脸,憋住笑。
“管家,里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晦气,晦气得很。大小姐可不要去过问这些事,我们只管住着,办完法事就走,这寺怪事多着,我们可管不着。你们几个小蹄子看护好小姐,蹭掉一点皮都不行。”
凤遗花可知道,他这么说了,准是不让看的。反正奶妈也不在,不如。
飞快地冲过去。这下子尴尬了,只见里面围了一圈的和尚,她没注意,一下子冲到了和尚堆里,碰地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狼狈地摔了一跤。可没这么摔过,脚踝本来就扭了一下,这下子全肿了,趴在地上起不来。埋着头不敢起来,她可是名门淑女,绝对的有教养,怎么会在外面丢这么大一个人呢?完蛋了,被女伴们知道了,又会被取笑不止。
懊恼间,一双纤细的手伸到面前,扶了她一把,遗花偷看了一眼,是个眉清目秀的和尚,微微含笑。这次出门可真是撞了邪,连连被两个男人扶起,虽然其中一个还是和尚。遗花连转回丫鬟怀里,嘟囔着:“可不许告诉别人。”
丫鬟们吓了一跳,那敢玩笑,七手八脚的托住小姐。
只听那和尚用不大的声音冲着身边一脸严肃的和尚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遗花一回神才有些后知后觉,刚才那些和尚怎么就只有这么一个伸手扶了她呢?管家走在后面,显身隔开凤遗花和万国寺里的人。
才走了几步,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停了她:“小姐,你的荷包掉了。”
一张丑脸出现,凤遗花惊了几分,却没表现出排斥,笑着谢过了,小丫鬟接了过来。管家道:“主母还没到,不见生人,这位丑脸婆婆和这聋耳的老头请离开。你们现在也出不去。”
明心师父皱眉,这么说确实有些不妥。刚才这两老夫妻要离开,明了不允许,事儿还没完,方丈还病着,怎么这些不速之客又到了。
方丈既然病了,明了师父自然要主持大局,止住明心。只要明心师父皱眉头,就不能保证他不乱说话。
“各位远道而来,一路劳累,请先到客房休息。”
遗花合十谢了一礼,温柔的目光扫过这对老夫妻,微微颔首。
明心并未多待,一个人低头往医阁走,走到一半遇到方丈身边的一个小和尚。这和尚很眼熟,明心笑笑,这寺中他好像见谁都眼熟,停驻等他。
“明心师父,空幻师兄给师父放了血,回去取药了。师父现在还没醒,师兄也没回来,您就跟我一同去看看师父吧!”
从方丈中毒开始,明心就一直在忙明燥的事。七伤丸不是那么好求的,岚山一向不予外界交往,况且万国寺不过是京中闹市小庙,又怎么能短时间跋山涉水到岚山去求药。
方丈躺在床上,脸色铁青,罩着一层黑雾。明心心中纳闷,这种不归林里才有的金线花蛛怎么会进入万国寺中。空幻确实处理得很好,双手双脚都缠着纱布,气息已经步入平稳,浑身药味未散。金线花蛛的毒,空幻不会救不了,所以明心不怎么担心,嘱咐小和尚几句,便离开了。
空幻已经回到医阁,拿着一个半透明的罐子细细看着。明心是从木阁楼上来的,木梯发出嘎吱嘎吱难听的呻吟。空幻知道明心到了,并未起身:“师父,请来看一下这只金线花蛛。”
明心踏着步子没加快,节奏的嘎吱声从楼下一直延伸到楼上。这只金线花蛛和其他的金线花蛛只有一个本质区别,就是它已经死了。明心看完放回架子上:“它不可能进得来。万国寺周围有界,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
空幻点头:“所以它的腿断了两只。”
这种小伤口很难看得出来,明心没注意,确实有两只腿断了。金线花蛛并不是一种脆弱的生物,它的腿覆盖着层层绒毛,每一根都是在毒蛛网上沾满了毒药,若是要捉住它,明心和空幻能做到,但是其他人未必做得到。
“这是快刀或者是快剑砍断的。”
“有人故意把这只毒蛛放在方丈平日打坐的地方,让他中毒。”
空幻低着头没表示同意:“师父,方丈的毒太重了。金线花蛛几乎放光了它的毒素,这样这只蜘蛛在杀人的同时也就杀了自己。生物都有趋利避害,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方丈如何招来小可爱的怨恨。”
“如果是星灵草呢?”
“星灵草太明显,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如果有星灵草,我就不必给方丈放血了。”
明心盯着这只金线花蛛:“会有人知道毒蛛和星灵草的关系吗?”
“除非这个人进过不归林,见过金线花蛛和星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