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陈涛父亲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要求家属将病人转到城里的大医院去。陈涛父亲的倔劲上来了,死活不走,最后,大伙儿只好依了他。在镇卫生院将就治疗了几天,就接他回家里去了。不去城里,是担心此去就再也没有了陈涛的音讯。虽然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呆在长湖,心里就总觉得要踏实一些。奔波了大半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老了,只希望孩子们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工作和生活。如今,希望在陈涛的身上率先破碎了,他能不伤心么!
黑二的治安处罚裁决书下来了,因参与赌博,被处5日治安拘留。办案民警李明将裁决书送来,黑二正在院坝里晒麦子。接过处罚裁决书,他说:“我跟你们走,我对不起陈所长,给他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害得他们一家落到了这个地步……陈所长也是,干嘛要杀人啦!”
“谁说陈所长杀人了,调查之中,没依据的话不能随便说,明白吗?”李明瞪着眼睛训诫道。
黑二低头不语了。他转身去屋子里收拾了两件换洗衬衫,然后就到陈涛父母的家里向陈涛的父亲告辞。他望着陈涛父亲苍白憔悴的脸,木讷讷的,愣怔了半天,他说:“大伯,我要走了,去城里的拘留所关5天,5天后我回来再来侍候你好吗?”
陈涛的父亲注视着黑二,默默的,若有所思,没有言语。
李明见黑二进了陈涛父母的家很久都没出来,一来害怕黑二借故遛走,二来也想顺便去看望一下陈涛的父亲,便跨进了房间。他瞟了一眼黑二,径直走到陈涛父亲的床前,拉住了陈涛父亲枯瘦如柴的手。他说:“大伯,还好吗?”话刚出口,眼泪就挂在了腮边。虽然到长湖派出所工作的时间不长,警龄也不足4年,可陈所长的“好”他是深深地感受到了的。小民警,只要领导能稍微的给予宽容和鼓励,就会将其视为大恩大德,铭记在心。因此,见了陈涛父亲的模样,联想到陈涛目前的处境,李明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陈涛的父亲显然因病情加重而讲不出话来了。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将脸调向了李明,然后,他盯住黑二,想说什么,嘴唇豁动了一下,急得额头渗出了汗珠,最终还是没能讲出话来。
李明猜测不到陈涛的父亲到底想说啥,因此,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地问,陈涛的父亲听了后却总是摇头。
陈涛的母亲在池塘洗完衣服回来了,见了李明,还以为是来调查陈涛的情况的,心里便气的不得了。她说:“死的死了,抓的抓了,老头子眼看也不行了,你们到底还想干啥呀!涛儿没有亏待过你们吧,行行好行吗,要问什么,要查什么,过一段时间,等老头子的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大妈”,李明唤了一声,解释说:“我是来找陈小松去拘留所执行拘留的,顺便也看看大伯,与陈所长的案子无关。陈所长的事不该我们管,我们做不了主。陈所长的为人大伙儿清楚,相信只是一场误会,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听了李明的解释,陈涛母亲脸上的愠怒消除了。她问道:“怎么,黑二也出事了?”
“不是出事,是他参与赌博,县局决定处他5日拘留。拘留你懂吗,大妈,就是暂时关他5天,5天后他就自由了。”
“那我们涛儿呢,要关多久?”
“陈所长是被收容审查,到底多久能出来没准呀!”
“不会一辈子吧,总得有个时间呀!”
“这么说吧,大妈,少则10天半月,多呢,一个月、两个月,总之,最多3个月,组织就要给一个结论,要么继续坐牢,或者……要么就必须释放!”他没有将“或者”后面的“执行死刑”几个字说出来,他怕陈涛的母亲承受不了。
听了李明的话,陈涛的母亲搬着指头算了算,她拉住李明的衣袖,恳请道:“小李呀,大妈求你一件事,涛儿的事暂时不要让蕊儿知道好吗?她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千万别影响了她的学习成绩……”
陈涛的父亲急促地咳喘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伙儿赶紧去将他扶起来,把脉的把脉,捶背的捶背,喂开水的喂开水,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喝了点水,慢慢的缓过了气来。陈涛的父亲抬了抬手,示意黑二出去一下,黑二没动弹。李明说:“出去吧,大伯有话对我讲!”
黑二磨蹭着出门去了。
望着黑二离开,陈涛的父亲突然着了魔似的,一把抓住了李明的肩膀,使劲摇晃,并且目光死死盯在李明的脸上,像有什么要紧的话必须告诉却又讲不出来一般。
李明看着大伯遭急的模样,安慰说:“别急,大伯,有话慢慢讲!”
陈涛的母亲在一旁提醒道:“他得的是哮喘病,好多天都不能说话了,找笔来他写看行不?”
李明恍然大悟,忙从身上取纸和笔,然而,纸和笔刚取出来,陈大伯就瞪大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陈涛的母亲脸色灰白,她愣愣的望着老伴撒手而去,半天,才伏在老伴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黑二跑进屋来了,见了眼前的情景,他也有些吃惊。稍愣糊,便转身去地里叫自己的父亲回来。
不一会儿,邻里乡亲得到消息后赶来了。遇上这种事,李明也不好马上就离开。待稍微理出了一个头绪,他才去向陈涛的母亲告辞。他说:“大妈,我要走了,陈所长出了事,大伯又过世了,我心里呀特难受呢!正好我要送黑二进城执行拘留,你看是通知小妹回家好呢还是不通知她回家的好?”
陈涛的母亲双手把住李明的手,流着泪,说:“祸不单行啦,我也没了主张。看在涛儿曾是你领导的份上,行行好,替我拿个主意吧!”
李明想了想,说:“大妈,眼下你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当我是你的儿子吧,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小妹,一直等到陈所长回来的那一天,假如他十年半载不回来呢,我就照顾你和小妹十年半载,你老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吗?”
陈涛的母亲摇了摇头,说:“不成的,孩子,那样会拖累你的。你成家了吗,能找到你这样心肠好的年轻人是福气呀!”
“大妈,我还没耍朋友哩,陈所长说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我才二十刚出头,还早啊!”说完,他掏出手绢,替陈大妈擦干了眼泪,然后,他建议道:“大妈,依我看,现在最好是不把陈所长和大伯的事告诉小妹,虽说有些对不住小妹,但她最终是能够理解的。假如小妹得到消息,也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陈所长交待了。这事就让我来处理吧,总凡没有多长时间小妹就要高考,我相信她会考出好成绩来的。小妹人聪明,学习成绩也好,陈所长还时常在我们面前夸小妹哩!”
给黑二的父亲长顺大伯和其他乡亲打过招呼,做了简单的交待,李明就带着黑二匆匆忙忙的往城里赶了。
8
将黑二送到城里的拘留所,已是下午临近下班的时间了。办过移交手续,李明对黑二说:“吸取教训,别再一天到晚的东游西逛了,出来后找点活路做,看你父亲多辛苦呀!”
黑二说:“我想过了,不能再晃,出来后就到外地去打工,多少也好挣几个钱。”
按照规定,进舍房前要搜身换装,以防关押的人员将违禁物品带到舍房里去和脱逃。因此,搜过身后管教便要黑二将衬衫脱了,换成统一的黄短褂。黑二犹豫了半天,说:“不脱行吗,才换上去的干净衣服,怕弄脏了呢!”
管教生气了,骂道:“啥东西,你以为是住宾馆,还顺着你的性子,想脱就脱,不想脱就不脱?”
李明知道管教民警大多脾气不好,整天和违法犯罪人员打交道,想有好心情和好脾气,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担心黑二不听招呼要挨打,便劝说道:“脱了吧,这是规定,谁也不能特殊。”
黑二盯一盯管教,又盯一盯李明,接过管教手中的黄短褂,转身打算到屋子外面去换,管教制止道:“跑哪儿去,就在这儿脱,又不是姑娘,还害羞不成!”
没办法,黑二只好当着管教和李明的面换装。脱下长袖衬衫,黑二左肩头露出了一块红肿的伤疤,要化脓似的。李明看见了,问道:“你肩头怎么了?”
黑二凄然一笑,说:“没事,干活碰着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弄点药擦一擦吧,感染了怎么办?”说完,李明征求管教民警的意见,要狱医拿点消炎的药来,同时,他凑过去,仔细观察黑二肩头的伤疤。他说:“哪里是擦伤的呀,分明是被人咬的吧,你看,牙齿印都在。是打架了吧,人牙毒性大,不用药要溃烂的!”
黑二的脸色起了急剧的变化,青一块白一块的,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不过,他的表情却显得异常镇静。他说:“是和几个小崽儿打了架,都好多天了。”
“老是惹事生非,看你将来如何收场!”看看天色不早了,忙着还要去看陈蕊,因此,做过交待,李明便离开了拘留所。
沿着曲而幽深的林**,赶到长仁中学的时候,学校已放晚学了。通过门卫,李明找到了陈蕊所在班的班主任,然后又找到了陈蕊。陈蕊正在寝室外的水池旁洗衣服。李明走到陈蕊的身后,唤了陈蕊一声,待陈蕊回过头来,他微笑着说道:“小妹,认识我吗,我是长湖派出所的李明呀!”
陈蕊扎着小辫,隋圆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明亮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她回过神来了,惊呼道:“呀,李明,李警官,听哥说过,哥老是夸你为人厚道,善解人意呀;哥还叫我做人啦要多向你学习,虽然年龄不大,却明白事理!”一边说话,一边将衣服盛进面盆,擦干双手,然后补充道:“等我一会儿,大热天,女生寝室不方便叫你进去坐的。我马上就出来,一块去外面吃饭吧!”说完,端着塑料盆进寝室去了。
站在走道上,又穿了一身警服,过上过下的女生都好奇地向他打量,他显得拘谨和浑身的不自在。不过,片刻功夫,陈蕊就出来了。显然,陈蕊简单的打扮了一下,洁白的连衣裙、乌黑的秀发和明亮的大眼睛,不但衬托出了陈蕊作为一个即将高中毕业的少女的清纯和美丽,而且也衬托出了她从小所受的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与众不同的鲜明个性。
李明端详着她,说道:“小妹,你长高了!”
陈蕊回答道:“是吧,哥也说我长高了不少。哥还好吧,他怎么没来?你是进城开会吗?”她解开小辫,将秀发散披在肩上,边在前面带路往楼下走,边用双手理顺发丝。
穿过操场,过一座小桥,便出校门了。沿着小河,是一条通往郊外的水泥路。路旁植满了法国梧桐。初夏的夕阳搁浅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长江似银链,缠绕着古城,向天际处漫流;晚风拂动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蕊说:“今天恰好没事,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做完了,所以才能陪陪你,要是往天啦,只好说声对不起了!”
李明低着头,沉思着,听了陈蕊的话,回答道:“小妹,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你哥出差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走的时候他吩咐了我,要我一定来看你;还有,你嫂子和星儿也随你哥一块去了,他们是到南方。你哥说难得有个出差外地的机会,就顺便带着一家人出门逛一逛。**们这行的,想陪着家人出门一趟也真不容易呀!”
陈蕊停住脚步,注视着李明,半晌,问道:“实话告诉我,哥怎么了?”
李明没敢抬头,他的眼泪快出来了,他真想大哭一场,然而他不能哭。他竭力克制着情感,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哥没怎么呀,他出差去了,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不,你在骗我,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勇敢一些,男子汉,别那么遮遮掩掩的没出息,告诉我,哥到底怎么了?”陈蕊跨到李明的身边,两眼紧逼着李明。
李明抬起目光瞥了一眼陈蕊,他说:“相信我好吗,把我当做你的哥吧,我会好好的照顾你……”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抬头,张开双臂,将陈蕊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哽咽道:“你哥出事了!”
陈蕊从李明怀里挣脱出来,含着泪,低声说道:“我知道,从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猜想家里出什么事了,只是我怀疑是爸爸去世了,不曾想到会是哥出事。哥为人正派,一生光明磊落,他把工作和事业当做自己的**子,他不可能借出公差之便带着一家老小出门游玩;再说,嫂子是老师,学校还未放假,她怎么可能随哥出差……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能承受打击,不论打击有多大,有多沉重,我都能等闲视之。告诉我吧,哥怎么了?”
李明调整了一下情绪,望着陈蕊,见陈蕊果真坚强,完全不是弱女子的模样,心里也拿定了主意。他揉一揉泪眼,唤了一声“小妹”,然后语气沉缓地说道:“本不该告诉你的,既然你说了能承受,再瞒着你我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能因此影响了学业。好好读书,熬过最后一个月,考所像样的大学,那样才对得起你哥!”
“哥受伤了还是牺牲了?”陈蕊着急地问道。
“都不是!”李明琢磨片刻,说:“他被抓了!”
“为啥?”
“星儿和你嫂子在家中遇害,局里怀疑是你哥作的案……你爸今天也去世了!”
再坚强,陈蕊也是难以接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打击的,因此,目瞪口呆地盯着李明,半天没喘过气来。傻怔着,紧咬的双唇蠕动着,突然,她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双手捂面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