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通过两天紧张的忙碌,勘验和调查走访工作基本上结束了。杨教授爽快地答应了陈蕊的邀请。趁着风和日丽的好天色,他们一行乘船进到湖心岛子里游玩。
长仁湖像一朵硕大无朋的雪莲花,背抵纵横绵延的长岭山,尽情地把轻揉的碧波和一汪凝莹的黛蓝开放在河坝冲积平原上,让人睹其芳容,便禁不住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湖心有大小岛屿百好几十个,大的,仿佛孤山,巍然屹立;小的,仿佛撑开的小花伞,临风摇曳。虽然湖光水色异常美丽,但旅游资源开发的时间毕竟不长,所以,除紧靠湖岸的几个岛屿有游人外,离岸稍远一点的,便显得静寂。
杨教授很想到没有游人的岛子上去,他说他在大城市里生活久了,厌倦了都市的喧嚣,来到了长仁湖,便希望能享受到清静的快乐。指导员罗中华满足了他的要求。罗中华以派出所的名义,找渔场要了一艘能容纳10余人的游艇,再在游艇上摆放一些茶水瓜果什么的,于是,他们开始了浪漫的“环湖旅游”。
上船前,杨教授特地从陈涛的房间里取了一把二胡带在身边。上船了,望着涟漪荡漾的湖水,他把弦调好,拉起了《绿岛小夜曲》。拉着拉着,泪水竟迷蒙了双眼。
陈蕊问他:“杨老师,你很喜欢这首歌吗?我哥也喜欢,只是他拉得没有你好。你是专业的,他是业余的!”
“我也是业余的!”杨教授停住,挥泪笑道。
“不,我说的是你拉得很‘专业’……”
“是吗?”杨教授仰起头,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引来了大伙的目光。
上海来的吴教授打趣地说道:“你们知道他拉二胡的本领是在哪儿学的吗?牢房……说来你们不会相信吧,还是咱教他的呢,我俩同住一个房间……”
“是吗,吴老师,你也坐过牢?”陈蕊伸长脖子望着吴教授。
“动乱年代,知识分子除了坐牢还能干啥?”吴教授反问道。
“别同她讲,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什么叫‘力不从心’和‘身不由己’!”杨教授抢过了话头,转而对陈蕊:“小陈,你猜我和吴老师是什么关系?同学,明白吗!大学时候我俩是同班同学,后来坐牢又成了‘牢友’……”说着,杨教授起身扯开喉咙放声高歌:“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吴教授趁机取过杨教授手中的二胡,合着杨教授的歌声,拉起了优美的旋律。
刘玉明去沏了几杯茶来,放在他们椅子前。
歌唱完了,杨教授呷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好久不曾这样开心了,今天的心情真好!”他俯下目光望着吴教授,“老吴,有人说官大好,有人说钱多好,其实呢,我觉得人活一辈子还是开心最好。所谓官大不如钱多,钱多不如命长,命长不如心态好,真乃悟透了人生后的至理铭言。我这一辈子,一不求做官,二不求发财,三不求长命百岁,活着,就只求天天能开心和快乐!”
“可是,你没能做到天天开心和快乐……老同学,听咱一句话,安一个家吧!”吴教授话锋一转,突然劝道。
杨教授微笑着摇头:“婚姻俯首皆可拾,爱情却千载难逢……别谈这好吗,谈点其它的!”
他俩的对话引起了罗中华、刘玉明、陈蕊他们的注意,他们都不曾意料到杨教授居然还是“独身”。
罗中华担心此话题纠缠下去会使杨教授反感或者伤感,因此,岔开了。他说:“像这样的天,到岛子上去晒太阳最好不过了。要是在早春和初夏,岛子上的丛林里还会长满各式各样的蘑菇。拾一把柴禾,熬一锅原汁原味的山野蘑菇,真是舒服极了!”
“不怕蘑菇有毒吗?”刘玉明笑道。
“带一把大蒜上岛呀,只要锅里放了大蒜,蘑菇有毒无毒一目了然。有毒,大蒜会变色……”
“你试过?”刘玉明又问。
“那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湖边工作,岂有不上岛子玩的道理!”
说话间,船停靠在了湖中最高的一座孤岛的沙滩上。
他们起身陆续下船。
岛子的山头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木林。林子里栖满了斑鸠、野鸡、水鸭、白鷺等飞鸟。走进丛林,飞鸟齐刷刷的乍翅惊起,有的鸣叫着四处乱飞,有的又盘旋在天空,久久不肯落下。
许莉没到过这样幽僻的地方,有些悚然,于是,紧紧地拉住陈蕊的胳膊。
陈蕊跟在杨教授的身旁,默默地,没有言语。
上至山头,站在嶙峋的大青石上,举目而望,苍茫的湖水旷远浩淼,点点帆影出没在空朦的天际;仿佛惜墨如金的山水画,山痕淡淡的黛影浸溢着湖水逶迤伸延……
杨教授对陈蕊说:“小陈,你的家乡很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这儿走出来然后跨进大学校门的所有学子,都应该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热爱大自然,热爱真理,热爱自由和热爱美好幸福的生活!”
“是呀,杨老师,我哥就常教诲我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是……杨老师,我哥的案子有眉目了吗?”陈蕊抓住机会问道。
杨教授略思索,释然地说道:“快了,我把那件衣服带回去检测,不管结论如何,我都敢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哥不是凶手,因为他不具备作案时间……”
“为啥?”许莉插话问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案发时小陈的哥哥在镇卫生院,不在家里……涉及具体案情,我不便多说,但我会把我们此次搜集到的证据和我们的意见及时提交给二审法院以供法庭审判时参考。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只要证据充分,法庭最终是要作出公正的裁定的……放心吧,时代不同了,想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人送进监狱没那么容易!”
听完杨教授的话,陈蕊感激不尽,她说:“杨老师,你的恩情我永远记住了,我会报答你的!”
“看,又瞎说了……小陈,我不是给你讲过吗,维**律的尊严,是我们每一个法律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帮助无辜者,就是在帮助我们自己。我希望你能提高认识,不要总认为我只是在帮助你或者帮助你哥,我的所作所为没有那么狭隘,明白吗?”
陈蕊点头,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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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去追赶黑二,没有追上。他气喘吁吁的站下来,挥手擦去了满头的大汗。望着黑二快速奔跑的模样,他知道黑二手上的铐子是早已解开了。他寻思着自已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竟然让马天成钻了空子。想来想去,只认定是在码头边临上船之前的那一刹那。马天成真歹毒,借口回去取包,便让黑二有了逃跑的机会,便让黑二逃跑的全部责任都嫁祸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到这里,李明恨恨不平。他从怀里摸出手铐钥匙,端详着,猛地掼到地上,仍不解气,又狠狠地踩了两脚。
回到码头的囤船旁,轮船快启锚了。他跳过甲板,由散仓进到卧铺仓。卧铺票销售殆尽,他只好滞留在过道里,倚着铁栏杆痛苦地思索。
粗犷的汽笛声拉响了,轮船掉转头,驶入江心,然后劈开滚滚的洪流,随波逐浪,驶入氤氲游离的迷雾中。
河风猛烈,刮得他几乎睁不开双眼,然而,他却觉得特别快意。他索性昂起头,迎着河风挺直了胸脯。他没有去寻找马天成,到了这个地步,他和马天成已经完全成了誓不两立的仇人。他不会去做任何的妥协。是处分也罢,是开除也罢,他都无所谓。干了几年警察工作,虽说自己没有得到过组织任何的奖赏,也没有得到过领导任何的表扬,但他却敢抚着自己的胸口毫无愧色地说,自己对得起自己的“饭碗”,对得起做为一个人民警察的基本职责。难道那些既得奖又得赏的,就一定能做到像自己一样问心无愧吗?有了这种思想做支撑,他反倒不那么自责了,甚至,他还觉得自己比许许多多的警察都尽职尽责。
回到家里,他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母亲听见响动,过来看他,以为是他累着了,便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端到床头:“李明,咋卫生也不讲了,洗了脸和脚再睡吧!”
李明没搭理母亲。
母亲在床头边站了一会儿,急性子犯着了,一把掀开被褥,厉声喝道:“李明,请你放尊重点,我是妈妈!”
李明揉着睡眼,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他说:“妈,我自己来吧!”
他下床将热水端回到客厅里。
母亲拧亮客厅里的日光灯,李明憔悴的面容和沮丧的目光顿时毫无遮拦地呈现了出来。
母亲伸手摸了摸李明的额头,问道:“是感冒了吧,哪儿不舒服?”
李明摇头,心里的伤痛化着酸楚的泪水,湿润了眼眶。他害怕母亲看出自己心中的痛苦,赶紧将头埋了下去。
母亲稍迟疑,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她说:“我在楼下给小容打了电话,她下班了就来看你……李明,你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提得起放得下,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头倒不如说出来的痛快。我和你爸不同,你爸遇着烦心事,总喜欢憋在心里;我呢,管它三七二十一,抖出来了再说。照着妈妈学吧,对你有好处!”
“妈”李明接过母亲的话,“你无职无业,是普通老百姓,现在言论自由,只要不散布*****的言论,谁来管你呀?可我是警察,爸以前也是警察。吃着这碗饭,就得讲吃这碗饭的规矩,时髦的话说叫‘遵守游戏规则’,不时髦的话说叫‘遵守组织纪律’。妈,警察不好当呀,牙齿打落了,得自个儿合着咸腥的血咽到肚子里面去。再大的委屈,有时候你都不能展示出来让你身边的人和你最亲近的人看。妈,你不是警察,你不懂得警察的苦和警察的累。或许,你和他们朝夕相处,看见他们起早摸黑,看见他们汗流浃背,适时的递上一张热毛巾,适时的盛上一盆滚炀的热水,便以为能洗去他们的疲惫和困顿,其实呢,警察最苦最累的是心。妈,你能抚平我和爸爸心灵深处的创伤吗?你又能除去我和爸爸蒙在心灵深处的尘埃和灰土吗?你不能呀!妈,社会的不平,法律的不正,执政的不公,是一把锐利的刀子,扎在咱有良心的警察心窝里,面对自己滴血的伤口,我们却又无力将刀子拔出来……妈,那是何等的悲哀和悲痛!”
李明起身,趿着拖鞋,把水端进厕所倒了。
“李明,你那些话妈妈听腻了,妈妈不想再听……好了,妈妈不和你唠叨,你自个儿去休息吧,妈妈做饭。等会儿小容来了,你可千万别再板着个面孔给人家看。小容和妈妈一样,心直口快,如今的女孩子都矫揉造作的不得了,像小容这样踏实的女孩你一定要善等,否则,找了装腔作势的姑娘,怕你一辈子也侍候不了。讨媳妇是为了过日子,不是做摆设的,咱小老百姓,过日子最重要,什么漂亮呀,什么文凭呀,都是假的,当不了饭吃!”
李明进到卧室,又躺到了床上。不过,他似乎没有了睡意。他望着窗户,两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着,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东莞之行的前前后后。他深感自己对不住刘玉明,对不住罗中华,对不住陈涛,也对不住陈蕊……想到陈蕊,他的眼前立马又晃动出了陈蕊的身影。母亲所说的漂亮和文凭当不了饭吃的话,分明指的就是陈蕊。母亲是误解了陈蕊,在李明看来,陈蕊并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女孩,陈蕊有许多的美德,但母亲没有看见……
慢慢的,李明闭上了双眼,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陈蕊和他手拉着手,漫步在长仁湖宽阔毕直的堤坝上。好像是夏天,堤坝边的紫薇花正烂漫地开放,芳香四溢。陈蕊穿了薄薄的衣裙,洁白的,洁白得仿佛池塘里羞涩地张着朵儿的荷花。一阵风儿吹来,撩起陈蕊的秀发和裙摆。陈蕊放开他的手,捂紧裙襟,望着他一个劲儿咯咯咯直笑。他的脸红得发炀,血液在加速流动。他扑过去,奋力将陈蕊搂在怀中。然后,陈蕊止住笑,温热的嘴唇送到了他的腮旁。他没敢亲吻,他将脸掉开了……
“呸!”
声音从耳边传来,他惊醒了。
杨小容伏在他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意识到了刚才的梦与杨小容的到来有关,于是,果真像梦中情景似的,伸出手,搂住了杨小容的脖子。
杨小容轻轻地在李明的脸颊上吻了吻,问道:“回来了?”
他点头:“回来了!”
“累吗?”
他摇头:“不累!”
杨小容的头贴紧了李明的胸怀。
李明怅然地仰头凝视着天花板,酸楚暗然的在心中涌动,紧接着,眼泪也滑落出来了,顺着眼角悄悄地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