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放了两天假，李明回城里帮助母亲准备年贺。
每年临近春节，母亲都要忙一段时间。虽然举家搬进城了，乡下养成的风俗习惯，却依然未改。整头的猪肉买回家，要么做腊肉，要么灌香肠。腊肉和香肠做好后，捂进铁皮桶子里，再用柏树枝混着锯末熏干，挂到阳台上，一吃就是大半年。李明的父亲特别喜欢在盛夏里熬豆浆粥喝，主菜是香肠，因此，灌香肠，渐渐的便成了李明母亲的拿手活，不仅味道好，而且颜色也红亮红亮的，十分中看。
大清早，李明就替母亲把猪肉从农贸市场里扛了回来。母亲在厨房里操刀，李明则去收拾房间。弟弟李亮要放寒假了，李明得将屋子收拾干净，好让弟弟住宿。
中午时分，杨小容来看李明，她也休假，母亲要她过来帮帮忙。正好李明的母亲将肉切好了，要李明去扮佐料，于是，李明和杨小容都到了厨房里。
依照母亲的吩咐，李明把料酒、花椒、姜末、食盐以及少许的辣椒粉和白糖倒进肉盆子里，用力搅拌。
母亲在一旁清洗肠带。母亲说：“李明，从明年开始，香肠就由你们来灌了，妈妈累了一辈子，也该歇一歇呢！”
李明回答道：“妈，你去休息吧，让我和小容来学着做。灌香肠不难，看你灌了那么些年，再不会也该会一点了呀！”
“不行，你爸嘴刁，味道差了他不吃的……你爸是咱家的顶梁柱，虽说每月的退休工资只有几百元，可那是我和你弟弟生活的唯一来源。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爸！”
“过两年弟弟毕业了，有了工作，不就好了吗？”
“工作？你没听说？报纸和电视里都在报道，以后大学生毕业国家不再包分配了。李明呀，你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呢，要好好的珍惜。你看现在待业的和下岗的有多少？国家大了，贪官污吏又多了，普通老百姓想靠双手混饭吃难啦！你以为勤劳真能致富？你以为只要踏实工作就真能得到提拔重用？……听你爸说你和你们新所长闹翻了，局里正在研究给你处分。叫我怎么说呢，你是娘心肝上的肉，我知道你和当官的闹翻肯定不是你的错。妈妈还不了解你吗？你那么厚道，那么宽容，谁和你相处只要不是欺人太甚你都能忍让，可是，在当官的面前你能耍脾气使性子吗？我好说歹说，才把你爸劝说动了，拚着一张老脸去找徐局长告矮……孩子，你爸这一辈子为他自个儿的事都没登过局长家的门呀，你体量一下你老爸吧！”
“妈，我说嘛，咋早晨起床就没看见爸，就是钓鱼也没那么早呀！妈，你咋会要爸去找局长呢？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了断，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局里想给什么处分就给吧，只要不把饭碗丢掉，给啥处分都无所谓。做人总得讲一点原则吧，别人都骑到我的头上拉屎拉尿了，难道我还要送上舌头去给人家舔干净屁股不成……小容亲眼看见的，和所长闹翻的确不是我的错！”
“我没说你错，要是你错，妈妈会这样和你说话吗？”
“阿姨，那天是所长过分了，不怪李明。”杨小容插话证实。
李明的母亲扭头望一眼杨小容，瞬间，眼眶红红的，盈满了泪水。她转身出厨房进卧室，很快，卧室里传来了她咽咽的抽泣声。
李明赶紧放下活儿，揩干双手，同杨小容一道奔进母亲的房间。
“妈，是我不对，我去给所长认错赔不是，好吗？”李明抚住母亲的头，泪水牵线似的下淌。
李明的母亲伸手将李明搂进了怀里，她喃喃地说：“孩子，快别说认错赔不是的话，妈不为难你！”她直起身子，用衣袖拭去了泪花，然后对杨小容说，“只要你不责怪李明就行了，小容，阿姨当你是亲闺女呢！李明从小任性，可他做事有分寸，他和所长闹到那种地步，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接着，又对李明说，“孩子，都怪爸爸妈妈没能耐，要是有能耐能做官的话，你哪会去受那份罪呀！”
“妈！”李明唤道，“干嘛要想到做官呢，做平民百姓不是很好吗……”
客厅外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李明意识到是父亲回来了，于是，止住话，放开母亲，出卧室，去替父亲打开了木门。
“爸爸，你回来了！”李明主动招呼。
李明的父亲进屋，阴沉着脸，没有回答李明的话。
李明的母亲从卧室出来，见了李明父亲的脸色，预感到事情不妙，因此问道：“徐局长怎么说？”
李明父亲坐到沙发上：“记过！真他妈混蛋王八。李明，你听着，记过就记过吧！第一，绝不写检查；第二，绝不向马天成赔礼道歉。你只要还认我是你爸，你就必须做到这两点。我倒是要看徐大虎和马天成到底能横行到哪一天！……还有，陈涛的母亲你依然要去看；陈涛的妹你依然要去关照！我就不信陈涛坐牢了连他的母亲和妹也不准人去接触了！老子干了一辈子警察，只知道警察要与人为善，却从不曾听说警察要与人为恶！”
杨小容心中明白了大半，她走到李明身旁，用肘碰碰李明的后背，示意李明去给父亲倒杯水。
李明果真去沏了一杯热茶，递到父亲手中：“爸，都是我不对，让你生气了！”
李明的父亲抬起目光看李明，接过茶杯：“你没有错，知道吗，我问过你们指导员罗中华，那天要是遇着我，马天成非挨揍不可。打得赢我要揍他，打不赢我也要揍他。什么东西！……我给徐大虎说了，最好把你调到其他派出所去，离马天成越远越好。你在他手下工作，没好日子过的！”
听说要调走，李明心里慌了。离开了长仁湖派出所，就失去了打探和监视黑二及梅小雪行踪的机会，也无法再照顾陈大伯和陈涛的母亲。为了陈涛的案子，受再大的苦他都得仍旧留在长仁湖派出所里。因此，他说：“爸，我是住村民警，那儿我熟悉，工作好开展，还是让我留在长仁湖派出所吧！”
“不行，徐大虎怀疑你在暗中参与陈涛案的调查，他说你是故意在和他作对。走远点，眼不见心不烦，陈涛案不是你想翻过来就能翻过来的，明眼人有几个不清楚陈涛是权力的牺牲品，可谁又站出来替陈涛说话了。你照顾陈涛的母亲我不反对，你照顾陈涛的妹我也不反对，做人总得讲一点良心，但你搅到陈涛案子里面去了，我就坚决反对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搅进一个已成定局的杀人案，弄不好你是要坐牢的……”
“爸，我不怕！”李明固执地说。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值与不值的问题，仅仅为了报答陈涛对你有过的友善之恩，你就死心塌地硬要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值吗？你又有那能耐吗？”
“爸爸，不管值与不值，也不管有能耐还是没有能耐，我都想还事件的真实面目。因为咱是警察，警察就得匡扶正义，就得为社会主持公道，这是你曾经对我讲过的。事实上不是我一个人想，其他的人也在想，……”
“谁？”
“比如刘大队长！”
“刘玉明？”
“是的，爸爸！”
李明的父亲低头沉思，良久，抬起头：“好吧，有需得着我帮忙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我退休了，无所顾忌！你不同，你在职，任何事情都得三思而后行！”
62
政委找李明谈了一次话，谈话地点在政治处，谈话的内容自然是关于给李明记过处分和工作调动的事宜了。
政委姓谭，名德龙，50来岁，为人谦和，善于把握谈话时机和分寸，凡找民警谈话，皆能得心应手，让民警心悦诚服，因此，大家都戏称他叫“谈得拢”。“谈得拢”是滨江方言，意即彼此能谈到一块儿。可是这一次，谭政委和李明“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彼此就是没能谈到一块儿。
谭政委无奈地说：“李明，你平时工作认真，任劳任怨，从不顶撞领导，全局民警是有目共睹的，领导心里也有谱。如果你能顾全大局，高姿态的做出让步，那么，作为政委，我向你保证，合适的时候一定把你提拔到科所队长的位置上来，让你肩负起维护一方治安秩序稳定的重任！”
李明嘿嘿嘿地憨笑，他说：“谭政委，咱不是丧家之犬，冻着了，饿着了，随随便便的扔两根烂骨头，我就摇头摆尾，趾高气扬的不得了。咱是警察，警察得有警察的尊严。你们调查的结果是我动手打了所领导。我没打，明白吗？要不是马天成道歉的快，我肯定是打了他的，可他及时赔礼道歉了，我就没打他了。分明没打，组织却硬要我顾全大局，承认自己打了，我做得到吗？你是政委，难道你希望你手下的民警违心地讲假话？别说提拔我做科所队长是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就是可以立即兑现的现金支票嘛……嘿嘿，谭政委，我还是不会违心地讲假话呀！”
谭德龙真拿李明没办法，像李明这种人，看上去循规蹈矩，本本分分的，既好管又好领导，可惹到了节骨眼上，碰着了倔犟的那根神经，怕是百头大牯牛也难以拉回的。但他又必须把工作做通，徐局长交办的事情，一字千斤，谁不能完成任务谁就得做好“下”的准备。徐局长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再兼着不大不小的公安局局长，他要你把工作做通，你敢不做通么？做通李明的工作，让他不闹不跳地接受处分和“换一个工作环境”，是政治的需要，是徐局长面子光彩工程的需要。换言之，徐局长的需要就是政治的需要；徐局长的脸面就是政治的脸面，不能把徐局长……不，准确地说是徐常委……不能把徐常委的旨意贯彻落实到立竿见影的程度，徐局长肯定是要拿他是问的。当然，内幕他不是不清楚。公安局的圈子巴掌那么大，同在一个圈子里混，谁不知道谁的底细。要说李明打马天成，好比天方夜谭，他真不相信。假如“天方夜谭”果真是事实，那么，他敢断定，马天成一定是皮子发痒——欠揍了！无论如何，他都得说服李明，否则，他就不配做“政委”，也不配叫“谈得拢”了。
他主动给李明倒了一杯开水，礼贤下士般虔敬地将水递到李明的手中：“来，喝水……想一想吧，记过处分不是啥大事，搞公安工作，稍不注意就会挨处分，比如抓错人、超时间关押人、案卷材料弄丢失等等。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是有政治头脑的，何必为一个小小的处分较真呀！过两年，形势发生变化了，你写一个申诉，给你撒了不就行了吗！”
李明依旧不急不躁，他说：“我不是聪明人，我笨的不得了，所以处处吃亏。至于‘政治’嘛，就更是不懂了。我总认为做警察的，首先要懂的不是‘政治’，而是法律。因此，对‘政治’，我是外行，对法律，自认为还比较内行。就拿你们要强加给我的处分来说吧，如果我懂‘政治’，管它是不是事实，我都会欣然接受；岂止是‘欣然’，甚至完全还可以说是喜不自禁。因为‘政治’需要我做出牺牲，说明‘政治’把我打上了价钱。一旦‘政治’把你打了价钱，做出牺牲了，还怕‘政治’不给你回报吗？不过，政委，我这人啦，笨，偏偏认准了法律这个理儿。你们给我处分，依照现行的《人民警察条例》我可以向上级反映……当然，强龙不压地头蛇……此话难听，对吧，没关系，假话泛滥的地方真话肯定难听……上级虽然最终可能仍旧采纳你们的意见，相信你们‘举证’的事实，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的。据说《人民警察条例》很快就要修改升格为《警察法》了，好啊，政委，那是国家法制建设向前大大地迈进了一步呀，要是执法的警察自身的合法权利都得不到应有的保障，老百姓还能指望警察们来扶危济困吗？没啥，你们想给处分就给吧，别说记过，就是要辞退我、开除我，还不是看你们的心情好不好！给我处分是你们的权力，向上级反映和不在‘处分谈话记录’上签字是我的权力！”
谭政委等李明毫无遮拦地一口气把话讲完了，说道：“李明，你变了，变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了。你父亲这辈子吃的就是性格的亏。性格决定命运，你再一意孤行的朝不合作的方向走下去，那么，等待着你的将是悬崖绝壁……按说，我不该给你这么明确的‘暗示’，但我不愿看到你悲剧的结局……明白吗，公安局给你记过处分，是给你留了余地的，正如你刚才讲的，就是要辞退你、开除你，公安局也易如反掌。我办不到，但有人能办到。你听我的话，接受处分，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从头再来……”
“政委，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善良的提醒，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无所谓了。俗话说，狗急了也要跳墙，何况我还是人呢！要辞退我和要开除我，总得拿出合理的理由。准备揍马天成的那一刻我就想过了，万一拳头真落下去了，那么，我的饭碗就很有可能被打倒……但假如他不及时向杨小容赔礼道歉呢，尽管代价惨重，我依然会使出浑身力气，揍得他皮开肉绽的。人善遭人欺，马善遭人骑，我李明太本分太老实了，所以连交的女朋友也要跟着受辱。你是男人，做男人有这么窝囊的吗？……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一旦极限被突破了，人就不是人了，是魔鬼，所以，你们在把我当成警察看待时，最好也同时把我当成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来看待……为了一个小小的记过处分，政委亲自找普通民警谈话，足见组织的‘高度重视’。因此，我也不为难你，处分就处分吧，认了，但得有一个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