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陈大伯住了差不多半个月的院,病情稍有好转,便一个劲的要求出院回家里去调养。呆在医院里,没有人陪着说说话,加之一日三餐又都靠李明亲自来送或者差人来送,他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赖到能下床行走了,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李明得到消息,放下手中的活,立即去追赶。快到家的时候,李明把陈大伯追上了。李明说:“大伯,能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吧,上了年纪,要注意保重身体。你和别人不同,病了,没人照看的。小松也真是,出了门,就音信杳无了。我要是见着了他呀,一定得好好的教育教育他的……”
李明的话点着了陈大伯的伤心处。人老了,最大的希望便是能有所养。吃了一辈子的苦,把孩子拉扯大,不指望孩子发家致富,就指望孩子能留在身边,关键时刻好有个照应。陈小松匆匆忙忙的跑,又匆匆忙忙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口头不说,但心里还是猜测得出其间的缘由的。陈涛出事那天,他记得清清楚楚,黑二夜里没落屋。次日大清早,黑二偷偷摸摸的回来了。他迷迷糊糊的醒着,黑二躲在房间里干的什么虽然他不是很清楚,但去街上卖完西瓜后回来,竟然看见黑二将自己所穿的衣服清洗了……他不能不顿生疑窦。黑二懒得出奇,何时想到过要清洗自个儿的衣服?最初,他怀疑黑二是出门去做贼偷了人家的东西,怕衣服上留有痕迹,赶紧洗掉;后来,黑二跑了,没了消息,联想到徐薇和陈星的被害,又联想到黑二赌博被拘留的事,他恍然大悟。于是,他去翻出黑二清洗过的那件衣服。看了又看,找了又找,准确地说,他居然在衣领的夹缝处寻找到了些许的淡碣色的锈斑状小圆点。当然,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锈斑,真正的锈斑颜色要深得多。那应是喷溅的血迹漂洗后的斑痕。他杀过鸡鸭,杀鸡鸭时将血点喷溅到衣服上如果不及时用热水清洗,残留的斑点就是这模样。黑二不可能去杀鸡鸭……所以,黑二跑了,他将那衣服收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藏好。
他不是存心要隐瞒黑二的罪证,也不是存心要替黑二转移罪证,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尽管他对黑二丧失了信心,但依然不忍心用自己的“手”去置黑二于死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既不想帮黑二,也不想害黑二,权当没有这个孽种,所有的恩怨他都希望顺其自然地让它自生自灭!他看见陈涛母亲所受的苦,得到陈涛一审被判死刑的消息,他曾犹豫过,他几乎就站出来了,然而,最终他还是保持了沉默……
在黄桷树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歇了脚,望着田畴里满目青青的麦苗,他喘了一口粗气,叹息说:“小麦该薅土施肥了,再过些日子,怕是赶不上趟儿罗!”
李明劝道:“大伯,就不去操那份心吧!瞧你这身体,能薅土施肥吗?等忙过了,我来帮你。小时候在乡下,我就经常干农活呢!”
“那不成……”陈大伯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人老万事休,拚着这把老骨头,能干一点什么就干一点什么吧!小李……我叫你小李不在意吧,大伙管你叫李警官,其实那样称呼你,彼此就生分了,还是叫小李中听……你们陈所长那个案子结果如何?涛儿有冤啦,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是呀,大伯,咱怎么也不相信陈所长会杀人,可是,证据确凿,有什么办法呢!”
陈大伯收回目光,瞥了李明一眼,又抬头走路。他问:“二审过后还有三审吗?”
李明回答:“死刑的判决是二审加复核,没有三审的。如果二审仍判死刑,那么陈所长就可以申请复核。不过,复核大多是做形式走过场而已,法院只对相关程序和主要证据进行核实。因此,二审至关重要,是死是活,就看二审的法官怎么判决了……”
“何时判决?……据说可以旁听,你能替我说个情,也让我去旁听吗?”
“大伯,二审一般都不开庭审理。具体的程序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警察,只管侦察破案,不管审判……”
“你们不是一家?”
“什么一家?”
“公安和法院呀!”
李明笑了起来:“大伯,公安和法院不是一家,是两家,各管各的事……”
陈大伯不再言语,默默地,穿过竹林,到了家门前。
李明替陈大伯收拾了房间,又将床铺整理了,看看水缸里的水太脏了,便挽起衣袖,涮洗干净,然后取过扁担和木桶,去池塘旁的水井里担水。
陈大伯拖住木桶不放,他说:“小李,使不得,你让我臊死了……”
李明笑道:“大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担不动的。要是小松在家,咱也不帮你,可小松不在家呀!平时大妈那边不也是你在替她担柴担水吗?力气使了在,你就让我去吧!给你担了我还得去给大妈担,好多天没来了,也不知道大妈缸里的水吃完了没有。乡下就是不方便,要是在城里,哪里还用得着担水吃呀!”
李明硬是拿开陈大伯的手,到外面去了。
陈涛的母亲正好蹲在池塘边洗衣服。李明看见了,忙过去,放下木桶,拖过陈涛母亲手中的衣服,说:“大妈,咱不是说好了吗,换下的衣服放着,等我来洗。大冷的天,冻着了我怎么好向陈所长和陈蕊妹妹做交待呢!”
陈涛的母亲见是李明,笑得合不拢嘴。她直一直腰,站起来:“我以为你忙呀,涛儿那阵做警察,也是忙的双脚不粘地……你大伯的病好些了吗?”
“从医院回来了,我送他回来的。这不,缸里没水了,来替他担水。”李明使劲揉搓衣服,然后漂洗了,拧干,放进盆子里,“大妈,你端着先走吧,我担了水就来。”
陈涛母亲接过盆子,嘱咐李明:“小李,一会儿过来吃午饭,我看弄一点啥好吃的,多一个人吃饭闹热。”
“好!”李明点头。
他拾起木桶,去井边打了水,担到陈大伯家里去。估计是体力不支,陈大伯已经上床休息了。李明足足担了4担水,才把水缸盛满。
他问陈大伯:“大伯,想吃一点什么吗?”
陈大伯摇头。
“你出院该给我讲一声呀,多少带点药回家,也好防着病情复发……大伯,健康重要,没有了健康,一个人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陈大伯咳喘了几声,叹息道:“道理我懂,可大伯是明白人,医院咱是住不起的。年轻时候蛮壮实,交公粮,两百来斤重的箩筐担着,赶起路来就像是吹着风。人啦,老了,就不中用了……”
“我给医院打了招呼,你的医药费我来结,你用不着担心!”
陈大伯仍是摇头。他靠着墙壁坐了起来:“小李,不见菩萨不烧香,难道你打了招呼我就可以一住到底吗?……乡下人,命贱,死不了。我琢磨,这一场病至少也得花上千二八百吧!种地多艰难,想靠种地挣千二八百,怕是比登天还难呀!本来做点小本生意,起早摸黑也挣了几个散碎银子,可给那死挨刀的骗起跑了……小李,大伯万事休呀,就算闭了眼,也毫无牵挂……”
说着,陈大伯的眼里淌出了两行浊泪。
李明寻思着,把目光掉开了。他隐隐地感觉出了陈大伯压在心中的难言的伤痛。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将伤痛剥开了,陈大伯的情感就再也承载不起岁月的沧桑,而真的对未来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击垮一个人的信心太容易了,可要恢复一个人的信心却是非常的不容易的!
60
李明在自己和马天成之间筑起的堤防,终于经受不住奔涌的情感极度的冲刷而崩溃了。
元旦节,杨小容来看李明,顺带将李明的被褥拆洗了。他俩的关系在双方父母撮合下,走进了初恋的美好时光。杨小容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秀发披在肩头,如瀑布般飞流直下,直拖曳至腰间;再加上少女甜甜的微笑和轻盈的脚步;怎么看,都是令人炫目不已的清纯女孩。
李明住的是单身宿舍,仅一室一厅和一个间带着厨房的狭小卫生间。洗被褥,卫生间里转不开,于是,两人便端了盆子到楼下公用的水池旁浆洗。一个捞衣扎裤,一个盘了秀发,系着围裙。
两人有说有笑的正忙乎,马天成路过,看见了,停住了脚步。
马天成对无职无权的男人不感兴趣,然而对女孩却不同,美女不问出处,只要是漂亮女孩,他遇着了,就准会千方百计地献殷情。假如女孩跟前另有一个男人的话,那么,除非这个男人直接掌管着他的升迁荣辱,否则,他是一定要抖一抖威风,显摆显摆出自己的不可一世的。
他反背着双手,瞧着李明和杨小容,然后漫不经心地装腔作势道:“李明,你家里停水了吗?”
李明回头,见是马天成,立刻收敛了笑容。他没明白马天成问话的意思,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啊!”
“那你干嘛用公家的水,楼上楼下的跑难道就为了节约一点水费吗?”
李明幡然醒悟,清楚马天成是在故意给他难堪了。派出所在湖边,自来水是发电厂免费供给,楼上自家的水和楼下派出所公用的水都是不收费的。马天成是真不知道吗?淤积在心中的愤怒顷刻间直冲脑门。在别人面前或许他可以迁让和忍受,可此时是在杨小容的面前。他是男人,男人是有自己的尊严的,何况是当着杨小容的面呢!
只见他把手中的衣服扔进了盆子,然后双手叉腰,瞪着马天成:“对不起,所长,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怎样?”马天成也不示弱。
“你再说一遍吧,拜托你!”
在李明目光的逼视中,马天成倒是心生怯懦了。不过,他依然要装出自己的强悍来。他说:“你不要不识抬举,告诉你,耍朋友谈恋爱是要向政治处打报告的。你未经许可就把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所里来,我早晚要给你处分……”
李明伸手一把攥住马天成的胸襟:“请你给这位女孩赔礼道歉。她叫杨小容,县医院妇产科的护士,她不是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孩!”
“我不赔礼道歉呢?”马天成双手抱住李明的手臂,摆出了一副打架的阵势。
“给你5分钟时间考虑。如果你不赔礼道歉,我李明就是不当警察了,今天也要打烂你的臭嘴……别跨什么虎步,蹲什么熊腿,李明是正规警校毕业,你那两招狗扒烧管不了用。玩权术,我不如你;玩武术,你不如我。不信,你就继续保持沉默,好吗?”
杨小容瞠目结舌,赶紧劝阻。她挤到李明和马天成之间,一会儿劝李明,一会儿又劝马天成,要他俩将手松开。
李明说:“小容,你过去,派出所民警内部的事,用不着你管。组织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自个儿给自己主持公道。打混蛋王八,违个纪犯个法也大不了哪儿去,总不至于也像陈所长那样被判死刑吧!……想好了吗,所长大人?”
马天成犹豫片刻,料定自己不是李明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不情愿地给杨小容道歉道:“对不起,刚才我的话粗鲁了……”
李明放开了马天成:“我以为你真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人的人格呢!对不起,马所长,我也向你道歉,冒犯了你,请多包涵!”
说完,蹲下身子仍旧洗被褥。
马天成讨了没趣,羞愧难当,转身离开了。
杨小容目送着马天成离去,然后蹲到李明身边,轻声问:“他是你们所长?”
李明没回答。
杨小容想了想,双手搂住李明的腰,撒娇道:“看不出你还蛮男子汉呢,所长也敢教训……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
李明吁了一口气:“如今个别当官的真是欠揍 !”
“是,个别当官的欠揍!我们医院有个副院长,也是专门爱欺负小护士,动不动妈长娘短的骂得不堪入耳。嘿,有你撑腰,咱不怕他了。他敢骂我,我就敢骂他;他敢打我,我就敢请你去打他……”
“警察不打人!”
“啥,警察不打人?警察只是不打好人,对吗?”杨小容开心地笑着,葡伏到李明的背上。
洗完被褥,拿到房顶去晾晒。回到房间,指导员罗中华来了。李明猜测到是为刚才的事,因此,也不言语。
罗中华干咳了两声,搓着手,说:“李明呀李明,你又惹祸了!”
“没有,我作证,是所长不对,他骂我!”杨小容抢先替李明辩解。
李明制止道:“小容,指导员找我,你少插话!”
杨小容吐一吐舌头:“哦,是指导员呀,对不起!”
“没关系的,想说就说吧,憋在心里也不舒服!”转过目光对李明,“马所长方法不对,我代表组织向你和小容赔不是。不过,李明,我希望你也能高姿态,主动写一份检讨,交给我或者交给所长。民警谈恋爱,是应该及时向组织报告的。不管规定是否合理,在没有更改之前,大家都要遵守……”
“不写!”李明打断了罗中华的话,赌气道。
“写一份吧,彼此好下台阶。”
“就是不写,看他怎样!”
“我来替你写,写检讨又不丢人!”杨小容劝说李明,然后进卧室取出了纸和笔,“指导员,没事,检讨包在我身上,下午交给你好吗?”又附着李明的耳朵,轻声说,“给我一点面子,答应下来,行不!”
李明没理会。他转过身子,昂起头,径直朝门外走去了。在写检讨与不写检讨的问题上,他固执地认为没有丝毫可以妥协的余地。
下午,检讨没有交上去。李明没写,李明也没有允许杨小容替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