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独孤本浊
一晃又去了五年。
葫芦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嘴上也有了一圈茸茸的髭毛。十七岁的他,星目含采,双眉如镰,俊面如玉,真个英俊潇洒,倜傥不群。
萱儿呢?十五岁了,也有了少女的体态,发似近瀑泻墨,眉如远山含黛,颦若杜鹃迎春,真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衣着上,葫芦受绝尘窟环境的影响,憧憬白色的圣洁,黑色的宁谧;而萱儿则保留着红色的浪漫和蓝色的纯情。
这一切,表现在性格之上,葫芦选择了静默,而萱儿则增加了活泼。不过,在他们二人的天地里,葫芦天真烂漫的童真也便在萱儿的渲染之下挥洒的淋漓尽致二人谈笑自然,情同兄妹。倒也似日光有情,岁月有意。
老人依然如故:练功,采药,授课。只是近来,神情似乎有点儿变化不定。有时候,看完二人练功,手扶须髯,脸容可见一笑;时而望着二人的活泼天真,又会神色黯然。这些,虽然葫芦和萱儿偶尔也瞧在眼中,却未敢多问原委。因为他们了解老人的性情:愿意说的时候,他会选择适当的时机说出来的。
这天晚上,茶余饭后,老人一反常态地留下了他们。
又是月之中旬了吧,明月如珠,明亮滚圆,高雅娴静地走上她天空的宫殿,挥撒着银辉,威慑着星群。零零碎碎的星光的碎片远远地回避着,非常自惨形秽的样子。
月下的寒冥宫大院之内,并不显得多么地明亮,因为四周的林木不多,浓阴铺地,偷走了多许皎美月华。
三人坐在院内的石桌之旁,一任凉凉的夜风颤抖着凝重的沉默。
许久许久,老人终于开始了一个悠远而又痛苦的回忆的叙述。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这样一个怪人,他剑艺精绝,任性自负,认为天下使剑之人均应在伏倒在自己的剑下。故而他漫游江湖找人比剑,不分青红皂白,凡不能胜己者,死。他就是“碧血寒剑”独孤本浊。
一日,独孤本浊感觉自己的心情非常沮丧。因为连日来自己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剑法出色的人来。便来到一家酒家喝闷酒。未想到在这里,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丧魂剑圣”胡须。一听说至今还没有人与此人过完五招,他的心情不由大感畅快,提剑便朝陕西境内行来。
结果,一场好杀随即而来,三天三夜之后,尽管二人已经精疲力尽,但他们都觉得舒畅无比。不由得拄剑相视狂笑。随即成为至交好友。独孤本浊为大称兄。
当时,“无敌堡”的经营已初具规模,但是独孤本浊浪迹江湖的心性一时难以改变。便辞别胡须,萍踪而去。然而,自从与胡须交往之后,他的许多性情竟然发生了逆转。争强好胜的心情首先淡化了,而且,以前少管闲事的他也开始了打抱不平。只是,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不愿吧自己的名姓暴露于世。也就在这一年之中,他与“彩练仙子”仇愁月相识了。
自从偶然与独孤本浊结识之后,由于看到他是一个剑术精到但是情事匮乏的人,仇愁月就想尽办法为他提供沟通机会,最终让二人心意相通,结为美眷。
当他们体会着恋情的甜蜜,准备退隐江湖,开始他们的二人世界的时候。独孤本浊想到了胡须,他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们双双来到无敌堡。
前后经过三年的努力,胡须终于将无敌堡建成了。独孤本浊夫妇来到的时候,正是落成典礼的时刻。胡须心情更是高兴。便和独孤本浊畅饮起来。期间,独孤本浊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可能由于喝酒的缘故,胡须听到独孤本浊的话表现得有些伤感:“好象没有告诉过你吧,兄弟我本来是有个兄长的,但是出生不久便失踪了,由于这件事情,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有幸昨年结识了兄弟你,本想我们能够常常聚首,手足相护,没想到兄弟你这就要去了……”
独孤本浊听在耳边,暖在心头,便与仇愁月商量在无敌堡住一段时间。胡须自是高兴无比。
这一住就是一年。仇愁月为他生下一男孩,取名独孤正浩。就在孩子一周岁的时候,胡须也和雪云珊结成眷属。在怀葫芦的岁月里,仇愁月常常去和雪云珊谈心,帮雪云珊做事;独孤本浊时而与胡须切磋武功,时而独自琢磨剑法精要。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但是,生活不可能时时风平浪静。一日,独孤本浊正在无敌堡后的清风涧面对飞流直下的瀑布苦练剑气,蓦闻一“嗖”然声响自身后绵绵传来。赶忙缩肩掣肘,剑身外转,斜步引身,轻飘而稳健地接住了来物。
定眼看时,原来是一个一页帛纸,上写道:“独孤本浊,英雄年少。性情爽侠,好戴绿帽。谦谦君子,闻名颔首。剑艺精绝,只能除草。”
作者暗表,这独孤本浊本就任性妄为,怀疑一切。这种性格一方面造就了他的出色剑艺,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他孤僻性情。虽然与胡须的交往使得他的性格有了很大改变,但是,潜藏在秉性深处的多疑的根基尚未得以撼动。这一看不大紧,直看的独孤本浊差点七窍生烟。甚至,他都忘记了细细分析与这一帛笺有关的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从一丁点儿的小事开始展开联想。而且越想越觉得胡须的“行迹可疑”。这样一想,胡须的形象顿时在他心中倒了个个儿。他将当初胡须的挽留曲解为图谋不轨,将他随意的一句句玩笑全部与妻子联系起来,甚至,他还疑心独孤正浩是否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在疑心中越陷越深,但他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终有一日,他忍受不了想象之中的胡须的“丑恶”,忍受不了自己所蒙受的羞辱,挟妻子不辞而别。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竟是他与胡须的最后一次相见。
因为他刚刚离开无敌堡的第三天,他又收到了同样质地同样大小的一块信笺:“剑剑互交,心魔相逢。三月之后,西域竞争。垂手肃立,鼠辈待命。吐故纳新,黑莽腾空。”
从突然要求离开无敌堡时起,仇愁月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并不确切地知道丈夫所为何事。几次,当她看到丈夫在深夜独坐的身影的时候,当她发现了令丈夫困惑甚至愤怒的那份莫名其妙的帛笺的时候,这位不凡的女人没有采取恼羞成怒,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屈辱自己事小,挽救一份感情事大。她甚至知道,自尊心极强的丈夫在这种时候是最为脆弱的,最需要自己恰当的体谅。是以,她放弃了想劝解丈夫不去西域的想法,而是征求丈夫的意见。
可是,独孤本浊当然要去,不仅仅因为纸笺当中的内容,而且,他觉得考验妻子的机会到了。
当然,仇愁月并没有反对。
独孤本浊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因此也付出了足以改变他整个一生的巨大代价。
他的西域之行,正好中了发笺人的圈套。
发笺人为谁?死魂灵。
死魂灵又为谁?暗无天日帮帮主。
暗无天日帮是当时正在崛起的一道黑恶势力,自然,他们要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着手进行拉拢和迫害。
对独孤本浊与胡须的离间仅仅是对付胡须的一个步骤而已。
经过三个月的辛劳,独孤夫妇终于赶到了西域。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倒是仇愁月和独孤正浩得了场大病。一家三口不得不在西域待了大半年。其时,仇愁月已经身怀六甲,将要临盆。她建议继续在西域住一段时间,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行返回中原。但是独孤本浊却认为刚刚出生的孩子更不容易走出沙漠戈壁……于是,仇愁月将满心伤痕埋藏起来,只期盼行走过程中一切能够顺利。
然而,事情并不如其所愿。还有大约三天路程的时候,孩子降生了。
那天晚上,沙漠一改往日昼夜温差巨大的面目,白日里的炎热总是难以散去。由于难以改变的猜忌和一二再再而三的隐忍不发,仇愁月终于和丈夫吵了一架。之后,他们不再言语,各自躺在羊皮袄上调养情绪。正在这时,猛地刮来一股透骨的冷风,不知出自于何方。独孤本浊心里突地一颤,仿佛预感到什么一般。不安像正在舒展的夜幕一样绵延开来。蓦见妻子的身子猛然一个哆嗦,便蜷缩成团。他情知不妙,赶忙将其抱起。
但见她的额头之上,豆大的汗珠正涔涔而落。牙关紧闭,脸色苍白。双手紧搂着腹部,显然疼痛不已,但是她坚持不喊一声。刹那之间,独孤本浊内心的猜忌一扫而空。看着妻子的这种表情,显然是一副连作为一个妻子最为痛苦也最为幸福的事情也不愿让近在咫尺的丈夫与之分担的样子。独孤本浊的愧疚登时涌上心头: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扪心自问的时候,脑中竟然全是妻子隐忍贤柔的模样,全是啊。
风,骤然凌厉起来。
她早已疼得挣脱出了丈夫的怀抱。身子在沙子上不停地扭动。
独孤本浊急切地一边绕着她转圈,一边向她哭述自己前段时间所犯的过错。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分娩才能够顺利似的。
正在他倾情一哭的时候,一声闷雷沉重地炸响头顶。
恶风好象被神鬼抽了一鞭,席卷着大片黑沙飞卷而至。猛听仇愁月一声尖叫,一个婴儿的哭声锐利空明地响起。
也就在这一刻,忽然暗天一亮,一道紫色的闪电乌龙般射来,不偏不倚地罩满孩子全身。
血肉模糊的幼躯,像遭遇了烙铁一样迅速地闪躲开来,而这一闪,却正好滑向飞沙腾空之后的沙之谷底。独孤本浊顾不了许多,飞身纵落过去,接住正在向下滚落的孩子。
然而,正当他抱起孩子之时,一股黑风自身后卷起。尽管惦记着奄奄一息的妻子,但是,当他从飓风的腋下跌爬过来的时候,妻子和熟睡的孩子独孤正浩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呆了,愣了,望一眼怀中异常安静的婴儿,望一眼空空如也的寂静的沙漠,望一眼风沙过后死一般平常的空间,眼泪,不知不觉地滚落而下。
良久之后,寒冷才令他回过神来。这一回神,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孩子,怀中的孩子,怎么表现的如此安静啊。
急忙把脉,还好,孩子的脉搏虽然柔弱,但还能够感觉得到。为了尽快给孩子找到食物,他只好放弃了找寻妻子和儿子。幸亏之后的天气也非常的晴朗。很快,他就走出了那片渺无人迹的沙漠。
然而,孩子的确是生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话说至此,独孤本浊已经是老泪纵横。葫芦和独孤紫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并未插嘴,继续听老人悠悠叙述。
“当我力尽千辛万苦找寻到当时武林中最为著名的三妙神医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因为据三妙神医诊断,萱儿你所患之病竟是天下罕见的‘黑蘑菇’,由于这种疾病需要医治的难度相当大,而且药方非常难以凑全,所以,所以以三妙神医的独步天下的医药造诣,也只能续萱儿十五年的寿命!”
“啊?”葫芦和独孤紫萱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孩子,请原谅为父的残忍!但是,岁月荏苒,覆盖为父心头的却始终是一把锐利的尖刀。我一直期待,期待奇迹的出现。期待老天能够用对我的惩罚来祛除你身上的疾病,但是,没有,这十四年来,我完好地苟且偷生着……”
“爹爹,你不要说了……”独孤紫萱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要砸蒙了,半响,她才明白自己早已经泪如雨下。“爹爹,不要说了,让我静一静……”
软而又软的身躯,她倒在了父亲的怀里,月光这时被丢进了院落,丢上了树丛,跌落下来,砸在人和地上,摔得粉碎。
葫芦也蒙了。
但是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生死在他的眼里,似乎还没有独孤紫萱所想象的空间大。
他虽然长紫萱两岁,但是,他仅有的生命的三分之二是面对死一般的静寂生长的。
在沙漠之中,即就是皎洁的月光也有一种漠然事外的晕光。
但是,四年的与人相处,他已经变化了很多,不仅仅在外表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心灵上。
现在,突然得知自己青梅竹马的紫萱竟然患有非比寻常的疾病。他的心中的确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还不止是难受,简直是疼痛!
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因为这是他这几年来唯一感受深刻的:虽然,独孤伯父对自己如同己出,但是从他与紫萱的难以割舍的父女关系的点点滴滴来看,父母,永远是一页难以替代的风景。他早已经明白,绝尘窟之中的那个“睡”去的父亲,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本该有与紫萱相同美好的父子亲情,但是,他没有选择地失去了。还有母子亲情,他的心头,母亲的形象早已经成为了空气一样的存在,连影子都无法拾取,更别说去真心缅怀。
有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心人。一具活躯而已。
但是,当紫萱天真无邪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时,他又产生了一种无法代替的依恋。
暗暗地,他在幼小的心头就埋下了种子:我要在我空空如也的心头种植一株萱草,我要变成雨露来喂养她,我要变成阳光来照耀她,甚至,我要变成沃土让她枝繁叶茂。
为此,他在认识独孤紫萱的第一个年头将要过去的时候底里在山后种植了一片萱草。闲里暇时,他常常独自来到这里,来陪伴孤独生长的萱草说话谈心。紫萱曾经告诉过他,萱草忘忧,父亲想必是想要她以后的生活之中少些烦忧吧。他的心中也是一样。
“孩子,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失望。要对这个世界有信心,更要对自己有信心。当然希望你也不要责怪爹爹,责怪爹爹在这种时刻对你说出如此残忍的结果。你一定要明白,爹爹之所以要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怀有希望,更对你的前途满怀信心。因为根治你的病情并非一丁点希望也没有。”看到孩子们都猛然抬起头来,独孤本浊继续说道,“当日三妙神医惊异于你的病情之顽固,所以更是分外的卖力。不仅将深藏吝用的独门灵药给你服下,为你续命十五年,而且,还提供给了一个不是药方的药方——那就是找到寒冥宫。”
“寒冥宫?”葫芦和独孤紫萱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那不正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么?”
“一点不错!因为找到寒冥宫,就有可能找到武林中失传已久的《乾坤经》!”
“找到《乾坤经》了么?难道它里面有能够治萱妹的病的药方?”葫芦急切地问。
“不是这样的,《乾坤经》一门内功的修炼心法。它要求童男童女两人合练才能有效……而且,这门工夫修习的危险相当之大,要求在心潮澎湃之中静若处子;而又在电光石火之间动若脱兔……”
独孤紫萱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而葫芦则在思索自己该怎样跳起这样的重任。
只听独孤本浊幽然又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其时月色更浓,月色就像将别的圣筵,浓情而又令人伤感。
从这片夜色之中走出去,两个身影更浓更密,一个身影更瘦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