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若光。
海面上,一轮高高悬浮的暖阳,催生了湿热的泪。
躺在悬崖边上,全身浸在金色日光中,宛如一粒尘埃,丹砚威静静地闭上双眼,像是一尊沉睡千年的俊美雕塑。
沉睡一千年,但是不可以遗忘那三千年……我们约好的一些美好的事情。
醒一醒,请你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觉你已经沉睡了。
人群之中有人泣不成声,夏晴的大声哭诉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秋时醒一醒,叫醒阿威,快点叫他醒过来!!阿威你不可以就这么睡着,听见没有,快点起来!!你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是你自己说过的——赢这盘赌注、向秋时求婚、带她回A大一起念书、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带给她喜悦与感动,这些是你来这里的途中亲口说的!!难道你要食言吗??从没输过的你,今天总算承认这两个耻辱的字——‘失败’!哈哈,可笑,身经百战的丹砚威居然是只鸵鸟、懦夫!!真卑鄙,口口声声留下希望给我们,却差劲地一个人走了,懦夫你给我起来,起来,听见没有!!你看看我们每一个人,连男人都在为你流泪,你不可以那样无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花秋时,你不爱她了吗?那你来这里究竟为什么?幸福,你不可以自私的独自带去天堂,她才是你的整座天堂!醒过来啊,可恶……!!”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最后一道声音渐渐沉下去,悲愤的面孔装满了无限未知的希望。
没有人知道未来的形状与模样,没有人知道……假如有人知道,那么爱,是否有天意。
“有能耐你就站起来反驳我,连还口机会都找不着,还说什么赢过我们族的千年古咒,修够一万年再说吧!起来,你不能睡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属于你的地方是汉族,像你这种不守信用的人,我们族人决不为你唱挽歌,起来啊,呜……”
夏晴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尽管有些惊异她如此仗义地替外乡人说话,但是海蜃的族人生生世世注定是女神的魂,这是不变的事实。
倘若族人和外乡人,夏晴会选择什么?
倘若阿妈和丹砚威,自己会选择什么?
“到这儿,一切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
盯住丹砚威的面庞,我径自喃喃道。
神情并无太大变化的阿妈立在面前,她的思绪缜密,仿佛是奉献灿烂星辰都难以取悦的高贵女神,那么遥远,隔得太远只能让人记忆孤独的银河。
“放下他们,总没有什么疑问吧,”转过身,我微微昂起孤寂的面孔,“或者说是还不够,那就搭上我的性命吧,女神一定不会不高兴,阿妈意向如何?”
阿妈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你以为我会被这种话吓倒?”
点点头,仿佛明白一切,我转身走近悬崖,脚尖一步一步挪向边沿,小沙砾滚落悬崖掉入大海,轻轻停住,朝下看了看,鲨鱼依然游荡在海中。
双手插入运动服的口袋中,我回头嫣然笑道:“阿妈,我懂了,你喜欢自己比喜欢我更多一些。”
“秋时回来,别过去,太危险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夏晴急忙喊道,阿辉也着急起来,嘶哑的声音急迫地叫住我。
“花花,不要意气用事,掉下去很危险的,离开那里!!”
呼……
突然之间深深吸足一口气,眼泪一并掉落,我抬起袖子轻轻拭掉眼泪,继续保持笑脸轻快道——
“就算自己在阿妈心中无足轻重,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人关心我,我就很开心。阿妈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当你开心时,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陪着你一起开心大笑,那种感觉就算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
“所以今天你就是死,也不后悔是吗?”阿妈紧紧逼视我。
“嗯。”
“……”
阿妈一言不发地望着吊在半空中的男生们,又转眼望着夏晴,收回目光,她的眼内盛满不屑:“我送你去汉族,难道你学会的就是用这种廉价友情交换血脉亲情?”
“是您逼我的。”
“我逼过你什么?”
“逼我走到这一步,逼我……憎恨您!”
“憎恨,你居然对我说恨字!好啊,既然恨我,那我还要指望你什么,索性让情意一刀两断,我与你再不相识!”阿妈愤怒的双眼瞄向地面上躺着的丹砚威,“首先扔他入海!谁先做到,我就命他为大司铎!”
大司铎,女神最信任的使者,花家一脉相承的特权。另立大司铎,这么说,我已经失去了资格,而大司铎的位置传给其他人,我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来不及多想,我立即跑到丹砚威身边,痛斥每一个试图接近的族人——
“谁敢碰他,我就对他不客气!”
迅速回头,盯住下方的海面,对准露出贪婪眼睛的凶猛大鱼振振有辞道——
四方、四季、四海。
护水聚拢,恶物散开,
女神一方,龙王躬迎。
……
一瞬间,犹如覆舟般声势浩大,鲨鱼整个翻身,鱼肚在上,鱼身在下,巨大的三角嘴布满了锋利牙齿,骇人十分,可是它动也不动,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已经按照指示沉睡了。
“我会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他!”
我严厉警告着周遭人群,头一次感到了体内汇聚无穷无尽的能量,大概因为丹砚威在自己身边缘故罢,凝神瞧一眼他的脸庞,心中的希望不覆灭,转头重新面对族人……
瞧见鲨鱼发生巨大转变的人群呆立原地,没有一个率先冲过来的勇士,大家惊惧地睁大双眼盯住海面上的鲨鱼细细观摩,无不露出担惊受怕的恐惧。
趁机,我的两指放在唇边有规律地吹着,悠悠的哨音飘荡在海面上空,被空气传到某个角落……
大概能够听到吧……
我所做的一切全部被一个人收进眼里,阿妈毫无血气的面色一片苍白,声音清冷得像是一根尖锐的细针——
“逆子,我教你的一切,你却用来对抗我!”
阿妈的目标立即投向鬼舞神功的男生们,移回眼与我决绝对峙着。我的背脊一片凉意,张大双眼瞧望半空中绝望的男生们,连他们也嗅到了这场胜算并不高的危险决斗吗?
“究竟要怎样你才满意?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停的不停做着讨厌的事情,你看一看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鲜血,这是别人的血,不是你自己的!你有什么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你有什么权力?!女神教我们容人、爱人、宽恕每一个人,不是让你变成刽子手!”
怒吼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什么时候,自己的母亲变得如此陌生、甚至是斩断血脉、背离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无所谓,真是悲哀啊,我的母亲——恩重如山的母亲。
“你在胡说什么?我曾夺过谁的生命?”
阿妈怒不可遏地盯着我,我紧紧咬住嘴唇,直至渗出血丝。
“你现在正在做着错误的事情!”我刻不容缓指正道。
“究竟谁才做错了?你心里明白的很。我现在要让你明白,做错事情会受到诅咒与惩罚,来人,我要引血——让饥饿的海神噬光这群无用的障碍!”
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族人推来一只木桶,空气中立刻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胃一阵翻腾难受。海鱼的血占了木桶一半,五脏六腑剖开来,正是鲨鱼们最喜爱的食物。
咬破手指,一滴鲜艳的红色血液从阿妈的手指涌出,她笃定的目光内搀杂过多的怒气,举起手指,血立即滴入木桶内……一滴、又一滴……够了吗?不够,她仍在滴血……
我颤抖着身子望着眼前一切,无法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痛惜她的面色愈加惨白,却不能伸手阻止她,眼见她朝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泪水模糊了双眼,此刻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我无法为她做点什么!!!
也许我们缺少的是交流,心平气和的好好沟通交流,而不是现在的针锋相对!
我们使用了错误的方式,所以我们得到了错误的结果。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敞开心扉,真诚交谈。
差不多了,阿妈的脸色接近白纸,手指含入口中止血,开始着手一件疯狂的事情——
“将木桶内的东西全部倒入海中!割断绳索,将这些汉人统统扔进海里祭祀海神,包括地面上那一个!”
鬼舞神功的男生们,丹砚威……
我惶恐在他们身上徘徊目光,为什么总要无止尽地伤害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住手!”
强劲有力的声音使我惊喜地扭头望去——阿爸迎面而上,制止住一切错误的开端。
“阿爸……”
我再也忍不住了,压抑在眼眶内的坚强全部化作柔软的泪水。
注视一眼地面上的人,阿爸明白些许,没有直接走过来,停在我与阿妈中间,我们三个人好象一个等边三角形,每个人与每个人的距离都是相等的。
“别哭,秋时,原谅你的阿妈,她并非不爱你,相反,她太爱你了,所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阿爸的话语令我大大震惊,他的目光慈和、公正,转向阿妈,轻轻地笑道。
“孩子那么大了,该放手让她去飞一飞,不让她跌倒受伤,她怎么能够学会长大。况且,你没有失去女女,而是拥有两个爱你的孩子。看一看这些孩子,他们懂得付出,比起未来,他们珍惜现有的情谊,你实在应该向他们学一学啊。”
走过去,阿爸搭住阿妈的肩膀轻拍几下,阿妈不悦地白他一眼。
“放他们下来吧,他们还是孩子,手腕和我们一样有着相同的痛觉,刚刚你已经尝到了,为什么要让别人陪你一道品尝呢。孔夫子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私的事情一向被你深恶痛绝,我们做错了事情就该改正,防微杜渐。”
温和笑着,阿爸走向绳索处和几名管理的族人说着什么,说了好一会儿,事情毫无进展,族人们为难地告诉他必须征得阿妈的请示才能放人下来。
事到如今,阿妈还在执拗什么,快吩咐放人呀~~~
丹砚威……应该没事的。我快步走向阿爸,阿爸又是赔笑又是讲理,我也站在一旁帮忙说,我们的行径引得众人观望,气氛好了许多。
眼皮忽地不吉利跳下,仿佛听见身后一阵奇怪声响,我立即回过身去,眼前的一幕像是利箭深深刺入心脏——
丹砚威落入海中,溅起一片泪水般晶莹璀璨的浪花,形状极美……
撕心裂肺的叫喊不绝如缕,鬼舞神功的男生们各个流下倔强的清泪,眼睛红的不象话。
“不!!!!!!!!”
“阿威啊!!!!!!!!”
……
心脏顷刻忘记跳动,我呆呆伫立着,两眼空洞,神情麻木。
……
丹砚威躺着位置附近的人是正欲起身的阿妈,她触到我的眼神一霎那有些惊讶,很快压下去,正色凛然地大声宣布道——
“抓住他,不准让他接近木桶!”
没有来得及阻止住,一个人影迅速推倒木桶,海水染成一片猩红,颜色深红甚至发黑,引血仪式被肆意展开……
鲨鱼,很快就会到来,并且是一大批、一大群。
百丈高余的悬崖之下,死神正在路上!
任凭泪水肆意冲刷脸庞,来不及拭泪,我不顾一切地拼命朝悬崖边沿跑去,阿爸紧紧拉住我,望着血染的大海,我歇斯底里地哭着、咆哮着、怒吼着!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没有守侯住,丹砚威、丹砚威……
带走许多人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奔赴海神栖息地……那一片蓝得伤感的幽静世界。
忘掉了整个世界,忘掉了悲欢离合,忘掉了爱与被爱,忘掉了一切。
“四季的风,四方的海/
琼池美玉,甜浆仙草/
阎神殿前,紫竹林内/
骄王跋扈,剑指逆鳞/
当斩定斩,秉公法办/
海神罪过,滔天污水……”
“会惹怒海神的,催眠海神是头等忌讳!秋时啊,秋时……”
阿爸的声音颤抖着,想说点什么,怎么也找不到阻止的话语。
我不停诵念着违背神旨的忌讳之词,所有人望着我,惊讶地望着奇迹般安静下来的海面,有些不可思议。
被染红的蓝色大海,与天空交相辉映,再次恢复到了平静。
族人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世界仿佛安静了,天际飞翔的海鸟,翅膀扑扇扑扇的声音,变成了一首动听的旋律。
静悄悄的世界,仿佛安静得有些过分。
不详的知觉宛如黑墨在水中急剧散开,诡异的海面除了猩红一片,什么都不可预知。
陡然间,日光被挡住了,一条庞大的鲨鱼从海面一跃而起,坚硬可怕的牙齿从张开的大嘴中显露无疑!
更可怕的是,鲨鱼的数量急骤增多,七八条鲨鱼接连不断地跃入空中,向陆地的主人炫耀真正的霸主是谁!
族人们的大叫惹得人心惶惶——
“海神发怒了,海神要灭我们海蜃族了!”
“哇,沉睡的那条鲨鱼醒了,兴许是被它的伙伴们唤醒了。”
“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鲨鱼,起码是成千上百条,它们离得好近呀,哇,朝岸边游过来了,快跑!!!!!!!!”
“用火烧死它们,丢火把烧死它们!”
有人举着火把四散逃跑,有人情急下将火把猛地抛入海里,海面一瞬间火光冲天,火苗立刻蔓延到了岸边,一切可燃物尽情化为灰烬,黑色的烟雾升至天空浓烟滚滚。
沙滩遭受了致命一击,年老的族人们跪在沙滩上祈求海神不要发怒,大火在他们脚边无情地吞没一切,就算好心人想要带走他们,他们也坚决不肯离开脚底的沙土。
晶蓝沙滩……海蜃族人……故乡族群……
无力望着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幕幕,双手按住脸庞,恐惧在心中急剧扩大。
不……
不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真是痛快,族长家里丑事不断,管理能力也是糟糕透顶!”一把尖刀抵住阿妈的脖子,刚刚的人影掀掉斗笠,阿拉丙狂笑不已。
“最好管好你的舌头,我会毫不留情的割掉它!”被挟持的阿妈镇静自若。
“哎唷唷,好可怕呀!尊贵的族长,您的女女不洁身自爱,私下里会汉子,难道我们大家也要效仿您的家事?哈哈哈哈哈!”
阿妈气得答不上话,满眼都是厌恶。刀子更近地贴住阿妈的脖子,阿拉丙无耻的笑脸颇占上风——
“快说,鹅珠在哪里?交出鹅珠,我就考虑一下……是否放你。”
“阿拉丙你要是敢动我老婆,我就将你碎尸万段!”阿爸露出可怕神情,双眼黑沉到极点,气压急骤降低。
“哟哟,别那么冲动嘛,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最好担心她的性命。”阿拉丙紧紧扣住阿妈的脸以此威胁。
“鹅珠在我这里,放开我阿妈!”我刻不容缓大喊道,眼内的憎恨一直没有放过阿拉丙。
听见我的声音,阿拉丙立即扭过脸来,看清楚我的脸,他的笑容装满了辛辣、讽刺——
“哦,原来是我们‘纯洁高贵’的未来女王——花家小小姐啊!刚刚可是见识了你那可怕的力量,报应都落到自己族人身上来了,你为何不把自己抛入大海拯救我们呢?这就叫做报应,烧毁我珍珠工厂的报应,老天长眼了,哈哈哈哈……”
“……”我愤恨地盯住他一言不发。
“冒昧问一句,汉族的男人真比海蜃的男人好?还是他们的接吻技术特别高超,把你的魂都勾没了?哈哈哈哈哈!咦,为何不说话?那时的你多么英武伟大啊,诱惑汉族的男人,带着这几个该死的汉人闯进我的工厂,烧掉我的一切财产,你——真是很‘了不起’呀!”一谈到珍珠工厂的事情,他的脸上出现了抽搐的迹象。
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要抓紧时间,阿妈坚持住,丹砚威……心里深深叹息一声,我现在决不能怯懦!
“少废话,我愿意和阿妈交换一下做你的人质!你不是要鹅珠吗?我知道在哪里,想要的话就跟我来。”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吭声,说明他正在考虑。
我正要走过去,阿爸紧紧拉住我的手,我立即对他轻轻一笑:“没事的,阿爸,相信我,我是你的女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