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辰卷第二章上善雪辰梧桐语,篱下青衿洗渊心2
十年虽长,但在雪辰阁这些与世隔绝,清静无争的修行人眼中不过弹指一挥间。
众人又聊了些闲散平常事后,古夭华提出了今日六脉共汇桐柏榭最后一事:“各脉首座,夭华还有一事要说,先且问韩师姐和吴家二位师兄,现如今韩吴两家有几名孩童已至授业之岁龄,还请韩师姐与吴家师兄想来。”
韩茹与吴家二人忽然被这一问弄得有些茫然,虽然韩吴两家血脉子弟过于万人,但各家主都有名记,可因不到授业之期,三人也未去数算。不过三人相视之下,心底都先盘算起来。
韩茹先开说道:“韩阁在鲲鹏西湖还有丹穴山偏系,现可授业的稚童应有七八个。
“吴阁在鲲鹏东湖还有丹穴山小家偏门应该也有五人左右吧。”
韩家吴家两家族人在雪辰阁中十之占九,两家主阁都在离大雪合庭较近的鲲鹏湖东西湖畔侧山,而两家的旁系偏族都只能聚集在鲲鹏湖最东的丹穴山。
这时还是韩茹先说了心中疑问,她嘱咐古夭华道:“阁主,现离下一次授业之期还有两年有余,不知阁主今日提出意有何处?”
“授业”是雪辰阁三家子弟年满七岁之后的必行学识之过程。三家弟子都要送至会稽山请贤人讲学授业,先明礼习德后方能修道入途。
可鉴于雪辰阁弟子太少,一年下来尚不知有无新生。前人思定后以每四年为期进行弟子授业。
古夭华说道:“之所以说起“授业”之事是因昨日回阁,阁老授意于我。三月后开授业之典也是阁老意思。至于何意,我也不知,但既然是他的意思,那还请岳棠师叔尽早安排,让各位首座也有所准备。“
在座几位首座虽然感到莫名,但是阁老之意不是他们能违背。古岳北与韩茹对视一望,二人眼神里颇有些意味,但古岳北却是罕不言语。
韩茹倒还是神言不一的赞道:“好好好,早授业也好。今早我刚到雪庭就听弟子们念叨,一盒本是连夜给阁主备好的点心刚一放桌上,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是哪家弟子多嘴贪吃,给摸了去了。回来啊山主可要好好训导训导这些弟子们。”
古夭华和几位首座一并出了梧桐榭,送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大雪合庭的古岳北。
看着鲲鹏湖水波打青山,心底终于自昨晚逐渐宁静下来。过了不知何时,她蓦然转身回望梧桐榭上挂有万年之久的匾额。只看匾额之上爽利俊迈,淋漓清润的挥写四字“上善若水“。说的是修行之人都向往的大境界。
然而古夭华眼神冰冷所向并不在四字之上。她眼烁寒芒,悄然走向前去,只寻那紫金匾上”上善若水“一旁落笔三字。
“古雪辰!”
话回到大雪坪后山。
清晨古孝从睡梦中醒来,惊见木屋中只留他一人,慌张坐起,衣衫未整就寻到屋外。
这时天还未着光亮,四面环山起着晨雾,一切事物尚在朦胧,昨夜那老人就坐在潭边,闭目参道。
正初晨,浅潭深蓝,却无波光。
古孝微微打了个寒噤,看来是被晨起地寒气冻着了。他小腿噔噔跑回屋里,搂起床上昨夜所盖被褥,双臂紧紧夹住薄被四角,边仰着头看前路,但还是有一边被角拖到了地上。
古孝轻手轻脚的走到老人身后,正欲盖上,只闻空旷四周,突生一句—
“不用。”
这突来一声倒是把古孝吓了一怔,小手哆嗦一下,被褥半拉着险乎掉地上。他探身往前一看,老人没有睁眼,想想昨夜往事,那先前所发之声,应是老人言语,那这老人是怎么了知身后之事?
晨风解意又掠过小潭,古孝冻得手一脱,被褥恰好落到老人半腰上,古孝见状忙用身子顶着被褥不让其掉地。见老人也无动静,舒了口气,顶背一拉,披到老人肩上。
这忙了有大半晌,见老人不闻不动,就坐到一旁无事。
老人紧闭的眼窝深邃沧桑,人如苍松端坐,不知多年才有此神韵。
雪辰后山的初晨,不像前山有鲲鹏大湖而温润如春。后山数百里开外便一片雪茫,从极西北方刮来的凛风,令世间修士也是谈风变色。但风不抵路长,漫长万里后,纵然是凛风有意,到了这雪辰后山也只剩下几缕寒风回荡。
风穿山上枝叶,吹皱潭水一片。只听一叶落潭,老人睁开了眼。
古孝趴在潭边,合手刚捧起水,就从潭面倒影中见老人醒来。哗啦一声,水沿着指缝又流回潭里,激起碎玉一阵。
他湿手沾了沾衣袖,小脸微红,误以为自己捧水声大惊扰了老人的清梦,故然慌忙问道:“爷爷,醒了?”
老人似乎还沉浸在清晨的迷雾中,神有所往,不复今日之阳。
小潭中枯叶漂浮不动,此景如有多年,他如见旧物,一陷沉思,仿佛是认得那片枯叶是生于何树,生于何地。
正当老人再当合目之时,恰巧有风又吹来新叶一片,巧留潭上。新叶沾了水露,与枯叶作伴,同处一潭之水,如前世相遇今生,如今生遇见将来,也唤醒今日之人。
“有风,故有声,有水,故有生;有因,自生果,我因,则有他。“老人目光侧移,回目看向潭影中的古孝。
“未曾想,倒是因她而来,才走满了这半生一世半解一缘。“
老人轻声叹道,看向潭中,一老一少,大眼小眼,眉眼处似有相像。
古孝对老人是又惊又敬,惊在昨夜至今晨的种种离奇,敬在孩童对老人天然的敬畏之觉。
潭边老少静坐晨中,不多时,古孝不忍清冷,他开口问道:“爷爷,我娘说早上水边很冷,不穿厚点会得病的。”
老人一听,不再静坐,这回倒是转过头来反问道:“你娘还对你说了些甚么?”
“嗯?我娘还说了,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古孝正说到半头,疑似忘了下半,脑海懵然恍惚,小眉紧蹙,再想却也想不清楚了。
“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这是《弟子规》”
老人续上下句,而然古孝却似乎未听其言,只见他呆然问道:“爷爷这儿是哪啊?阁主去哪了?”
“这儿是北辰洲雪辰阁,而她,走了。”
“阁主走了那我怎么办?”
“无事,你留在这里。”
“呃,那爷爷,我饿了。”
“爷爷,你想吃什么。”
“呃,我饿了。”
老人没回答古孝,而是站起身来,抖抖被褥搁回屋里,下山去了。
朝起的暖阳爬山很快,又是几处风声吹过,本是森然一片的后山,云开雾散阳光斑驳。
老人没过两盏茶时就提回来一盒身朱红漆的小巧食篮,不出猜测的话应是些糕点。他将食篮搁到屋前古树的大青石上,敲了敲篮把,朝潭边望去。
古孝仍坐在潭边,闻声却不动,小手还不时朝脸上擦抹。
老人明白了。
微晨透过层层云面照的水面光亮如境,碧潭影璧中孩童额上青印甚是显目异人,只见古孝眼角通红,看来是刚哭一场。
古孝衣袖沾摸水泪,边摸边擦,可摸去的是眼泪,擦不去的是脸上的印记。说是男活一口气,女活一张脸,可世间世人,女子也好男子也罢,谁人能受得了脸上生污?
“你的病,还没好全。”老人悄然走回古孝身后说道。
“爷爷,我不冷了啊,脸上怎会还有这个印?”古孝眨巴着眼睛,泪水扑簌这又要流出。
“那不是印,只是片青记,你日后修行后自会消除。“
“啊?可,可我不想修行。”
此话倒是令老人一愣!亦或许让世间大多人都为之一惊。
“你可知世间有亿万人,他们做梦都想修行,你为何不想。“
“修行会害人,就像别人害我。“
“修行人不一定都会害人,是要看人心的。”
“我不想修行啊。”
“可只有修行,你的病才会好。”
“啊?”
“身为古家弟子,修行是不可违背的祖训。”
“能不学吗?”
“不能。”
古孝撅嘴犯难,但眼泪倒是止住了。他擤了下鼻涕,转头瞅了眼青石上的食篮,又抬头看老人。
老人知其意,点头示意,古孝坐起将食篮抱了过来。
这檀木食盒雕刻精致,盒面上青莲朵朵美如画幕,连篮把边都要刻成凤首相合,这盒中点心自然更是精致了。
古孝启开食篮,见盒中点心琳琅,挑了一块就要放往口中,刚咬半下,却惊然记起身旁老人,故念起母之所教,紧忙放回,又挑拣一枚,递于老人。
老人见他如此懂礼聪慧,本是早已不食五谷,但见古孝眼中执意,随然接下。
雪辰特有的青莲糕采取青莲汁液做得晶莹剔透,甚是让见者馋涎欲滴,是雪辰阁玲珑点心一种,老人年幼时也曾馋过这一口,不过数百年间他不曾食味,今日一接,倒是起了俗味。
老人嚼了口青莲糕,抿嘴回味,道:“修行同走山路,有人从山顶下,有人自山底上,上山下山,路看似一条,但所经万千。能达山顶还山底,皆在本心。心若怀恶,修行自是如下深渊;心若自持良徳,修行如是登顶拨云。修行,看的是人心。”
古孝抬头不解的望向老人,他口中糕点塞满欲溢,正吃有味。
人在心有不悦时,食美味同嚼蜡,但古孝倒是无忧灵童一般,任何难事愁事心思只存三刻,转眼间就淡忘了先前为难,可谓是心性天真,凡事向善,到底是个孩童。
老人见他正贪食得狼吞虎咽,不禁问道:“如今你可愿意入道修行了?”
古孝擦了擦还是微红的眼睛,一边吃着一边对老人说:“不修如何?爷爷您说不修行则违祖训。咦?爷爷你也姓古?那你认识我爹娘吗?”
老人嗯声应下后,却不作答,只听他又言道:“你以后不要再这般喊我了。”
“啊?那喊您什么?”
“他们都叫我阁老。”
“阁老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能喊你爷爷,我还未见过我爷爷。”
“雪辰阁里万事都有规矩。”
“哦,好吧,爷爷。”
“……先随你吧。”
古孝大病愈半,早已是饥肠辘辘,猛吃小半篮点心。老人同他吃了几块,但尽是古孝塞的。
二人食毕,老人说要带他瞧瞧雪辰,说这以后便是他的家。
老人拉起古孝稚嫩小手,转瞬间竟置于云间。二人在雪辰阁上凌空行走,犹如天上神仙!
只见二人身下大片好景,美不胜收!
千里鲲鹏,百丈丹穴,悠悠寒波,不入人间。
有心无清,东西相邀,会稽山阴,万壑竞秀。
莲花洞天,七十二艳,出峰胜水,空灵澈天。
雪辰种桐,凤落雪坪,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在这百丈高空之上俯身能见如此人间仙境,古孝心头忽生出一丝修行之念。他从未想过修行可使人如此自在,如此天地任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