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恩怨
夫妻生活的烦恼——未雨绸缪,性交之前先谈谈恋爱——“色情亢进”的艺术——夫妻由爱到怨,多因琐事的冲突——爱是一门艺术
“医生,今天是我的丈夫要我来见你的。他总是疑我有病,要我向你请教,为什么我对于性交的行为,并不感觉什么趣味?我自己也觉得有问你的必要。到底那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位年近三十岁的妇人问的话。她接着又说:“我们结婚将近十年了,起初我对于这件事还能勉强敷衍,而今却是格外的厌恶,实在不能忍受了。”我问她:“你对于性交的行为,从来感觉到满足没有呢?”她说:“我自早至暮,老是在家里忙,到晚上总想趁孩子们睡了,好安心休息一会儿,而他偏要来歪缠,真是麻烦至极。多半的时候是他胜利了,但有时,我实在是太累,无心于此,所以一听见他走过来,就假装睡着了。希望他体恤我,让我多休息一下;不过他不知趣,一定来叫我推我,一直到我动气才止。所以你瞧,性交的行为,只会加添我不少的厌烦,哪还会谈得上满足与快乐?”
我又问她:“那么你在月经未来的前几日与月经已过的后几日里,也曾觉得兴致较好,想和你先生亲近么?”
她说:“有时倒也有这样的经验,不过我正想同他谈话的时候,他不是拿起报来看,便是要出外应酬。若在晚上,就老是不客气地叫我睡我的觉,不要耽误了他的瞌睡。所以结果,彼此总是不大投机。”
在男子方面,性的冲动,是很实在的一件事,并且在生物学上是很有根据的。这冲动的表现,有一定的局部的现象。在女子方面,这冲动的表现,则往往为一种很宽泛的不耐烦的情形,虽然没有一定局部的现象,而心理的变化,是极其芜杂,极其不容易用空洞的语言来形容的。
其实性交,不过是性冲动全部中的一部分,一个过程中最后的一个段落,它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本身并不是目的。我们要知道,自有冲动起,至达到目的止,是一幕整出的戏剧。两方面演戏的人,必先懂得做戏的心理的准备,然后才有意义,有结局。性的行为是两方面精神与身体共同参加的一种活动,若是只有一方面唱“独话剧”或“独角剧”,结果是不会圆满的。
性交不美满的原因很多,其中比较不重要的一个,是两人身体上构造的不合适。不过这类的情形是很少有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男子方面,只知取得一己的生理满足而没有讲求对方充分的心理上的准备。有不少到我这里谈话的已婚女子,向我申诉她们对于性交的种种害怕与讨厌的心理。我仔细推究之下,发现很多是因为在新婚的第一夜,受了惊骇或不良的印象。无论什么事,第一次的经验,最能在人的心理上,遗留下很深刻的痕迹。
旧日的习俗对于性交这题目,总是多方避忌。子女若问到这类事,父母往往支吾过去,甚至严词呵责,认为是一种涉及邪念的问题,根本不该提出。如此,结婚以前,既毫无智识上的准备,结婚以后,真能享受美满的性生活的,自然是寥若晨星。所以要纠正这种情形,第一做父母的,对于子女询问性问题的时候,应当用客观的态度,就子女的年龄知识程度,渐渐解释给他们听,免得他们彼此之间,或从家庭以外的交游之中,得到许多不健全与错误的观念。第二就是新婚夫妇应明了性交是一种艺术,须双方参加,并且是身心共同负责的。夫妇合力参加,几经研究,多方相互顺应,才有美满的效果。
有人要问我:“心理的准备是什么?怎样可以取得?”
我的答复是很简单的,“未雨绸缪”四个字。两人在性交以前,应先谈谈恋爱的话,或利用其他方法,如抚摸身体的各部分,先把女子的性欲,徐徐唤起。性交时,男子对于女子更应察颜观色,勿使对方感觉惊悸苦楚,同时男子应从容从事,勿过急遽,务使两方色情同时达到最高点。这种最高点叫做“色情亢进”(Orgasm,性高潮,编者注)。女子的性欲程度,比男子要迟缓而持久些,难于激动,故需较长时间的预备,始能与男子同达“色情亢进”的境界。据我所知,用生理学的实验方法,来测验性交时的脉搏,算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报告,大可供我们的参考。在这图上我们要注意下列的几点:(一)“未雨绸缪”要占到一个钟头。女的脉搏与男的互为消长,而女子的要略微高些,那就是说,心理的准备所能激起的女子兴趣,要比在男子方面多些。(二)“色情亢进”的现象,若是拿脉搏的最高点做标记,可知在女子方面,恐怕不止一次,而在男子方面是只有一次的。(三)性交行为终止而后,男子往往径入睡乡,而女子方面,则尚有些余韵,可供留恋,故睡觉稍迟。(四)可知一个整出的性交的活动,需要两方面都有相当的准备。若草率从事,只求一己的欲望满足,是万万不行的。
结婚后有许多夫妻,由相爱而相怨,有的固然是因为性交的行为,未能恰到好处,使双方心满意足,但第二个普通的原因,是由于琐事的冲突。
有一次有位病人对我说:“医生,你不要以为我的丈夫和我,发生了什么感情上的冲突而来请教你;实在我俩,比起普通夫妻来,总要稍胜一筹。不过近来我确乎觉得,有些地方,他太不体恤我了。我们在初结婚时,他是如何地爱护我,连洗面水都要自己先试了温度,才让我用。逢着我午睡,他便不许仆妇们高声说话,不许他们从窗外或门外走过,连他自己,都是穿着袜子进出,为的是怕惊吵了我。这不过是一两件小事,证明他那时候对我的态度。”
“而今结婚已八年了。诸事都有大的变迁。他生病时,我固然是昼夜服侍;但我若生病,他便不加存问。他从公司里回来,拿了报纸就看,从未探视我一下,安慰我一声。至于买点花送给我,更是不敢妄生希冀的了。他可以托故出门,留我在家独守,是常有而不足为奇的事;但我若因事出外,他回家时,瞧不见我,就很不高兴,连孩子们都懒得招呼。他的衣服鞋袜总要我给他预备好了,交给他手里,仆人拿了,就不称心。我深知这类小事,不应追究,不过心里总有些不大痛快。长此以往,恐怕要酿成大事,所以特地到你这里求请教。”
这番话并不希奇。妻子们到我这里来作同样的诉说的,大有人在,但所叙的事实,确很重要。因为离婚的原因,往往并不是一二大德的逾闲,而是许多很不经意的小德的出入。救济的方法,当然得由两方面进行,但丈夫尤其应当负责。做丈夫的,往往以为结婚是他的最后的胜利,从此妻子已“属”于他,或归了他了,用不着再讨她的欢喜。这种错误的心理,即在侈谈恋爱自由与婚姻神圣的男子,也往往时常表现。其实继续求妻子的欢心,是一桩很简单的事:一朵花;一包水果,几句温柔体恤的话,就很够了。英文有句成语说:“一朵玫瑰花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传情,同时又是多么的便宜!”(One rose is so beautiful,so romantic, and so cheap!)琐事的冲突,是夫妻间难免的。要完全消除一切足以发生冲突的琐事,恐怕是办不到的。不过双方能相互采用这一类讨欢喜的方法,于冲突之后,接着就加以补救,则冲突虽多,不足为白头偕老的障碍。又若双方均有职业,就可以把注意琐事的工夫,去发展自己的职业,也是一个办法。
不过要根本解决琐事的冲突,还是靠夫妻两方面有巩固的感情,与一种彼此互相体恤,互相爱敬的恒久的心理。妻子对丈夫的依赖自己,不要以为讨厌,而应当像慈母为幼儿分燠嘘寒一般,引为一大慰藉。丈夫对妻子的日常治家的劳苦功高,也常要表示十分感激的意思。譬如新做的窗帘子,做得好看,或午间的茶,做得特别有味,等等,做丈夫的,都应当有些口头的表示。公务之暇,更当伴同妻子,作种种消遣,来酬谢她的持家养子的劳绩。如此,虽偶有意见的参商,亦自然而然地会消灭于无形了。爱利士(Havelock Ellis)最近在他的单行本的《性心理学》里发表了一篇“爱的艺术”(The Art of Love)。这篇文稿便很可以当作消除夫妻间冲突的宝鉴。
人们在结婚以后,男女两方,于彼此的关系维持上,大都免不了懈怠,以致爱情渐渐地冷淡下去,所谓爱的艺术,自然是无从讲起。今日的社会里,尚有许多做丈夫的人,把妻子当做“看家婆”,或是生男育女的工具;同时也有不少的妻子把丈夫当作“摇钱树”。这种不健全的看法,都是渊源于爱情不能艺术化,而日即于功利化。若做妻子的人,能以家庭中的尊严的主妇自居,以治家为其职志;做丈夫的人,也能随在体恤他的妻子的努力,彼此在极不经意的地方,互相用情,一切以家庭全般的利益为前提,而不为一己的好处或方便打算,这样爱的艺术,不待培植而自成。因细故而发生的冲突不待解释而自去。那么,结果自然而然的是恩多怨少了。
婚姻与事业
该不该结婚,不能以一个人的职业来做决定——孩子精神错乱,大多由于幼时欠缺母爱——打算结婚的女子应当选择什么职业
L女士是受过法国居里夫人(Madame Curie)的洗礼的。她在夫人手下,作了多年的研究工作。她的才力与成绩,不独为一般女子所望尘莫及,就在男子中间,亦不容易寻到一个对手。有一次在宴会后,她向我说:“我并不请你诊病,不过觉得你是一个有职业,而同时又有家庭经验的人,我要向你请教,到底婚姻与事业,有没有冲突?”
我当然很感谢她提出这个问题的一番善意,但这个问题是极复杂的,决不是一个“有”字或“无”字可以圆满答复的。我又觉得我所说的会使她很失望。但无论如何,下文便是我当时回答她的一番话的大意。我说:“L女士,人家见了你这样的人品,一定会引起两种不同的讨论,一种讨论要说,中国女子,像你这样造诣高的,真是不可多得,所以你应该继续专心致志于研究工作,而不必结婚。另一种议论说,你的业师居里夫人及美国的巴玛夫人(Alice Freeman Palmer)这—类的人物,不也是结了婚的吗?她们的婚姻,不独对于各个人的事业,没有阻碍,而且有很大的帮助。依我看来,我以为一个人的应不应该结婚,恐怕不能以一个人的工作或职业来做转移的支点。”所以我对L女士继续地说:“一个人的结婚与否,完全要看各个人的心理与人格的构造如何。假若你看清楚了婚姻能使你在人格方面,可以有更圆满的发展,可以得到更丰美的成全,那么你是应当结婚的。要是认为结婚不能使你有一种调和的力量,反而使你觉得它是一种暂时或永久含有妥协性的行为,在妥协的局势之下,你的工作,终久有被摧毁的危险,你的生命,终于不免无谓的牺牲,同时对于对方,也不见得有什么快乐,什么好处,那还是不结婚的好。但话又讲回来了,毕竟两性的爱,是一件情绪的东西,不大受理智的驾驭的。在热烈的情感波涛一般的澎湃之下,平日见到的见解理想,都会被浪头冲刷干净,或似浪花一般,渍溅,成轻烟薄雾,再也捉摸不到;而你结婚与否的最后的决定,恐怕不由你的智力,而是整个的潜意识的心理所支配的人格。”我和L女士谈话到此,被一位客人打断,以后大家也就此告别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六年以后我忽然接到L女士的一封信,中间有下面的—番话:“……我还记得你和我前几年所谈的话。光阴真快呵!我而今已有Mrs的头衔了,并且已经取得母亲的资格了。我觉得结婚能适合我个人的性格。他对我十分诚挚,追逐我这多年,终久战胜了我的独身主意。至于工作呢还是依旧进行,因为我俩的兴趣,有许多互相依傍与相助的地方,所以在学问上,有不少切磋之益,我觉得婚姻不妨碍个人的事业,所以特为告诉你……”自从得到那封信后,又过好几年了。间接得来的消息,说L女士已经有三位小孩了,每一位都有经验丰富的保姆照顾,她本人除每次生产后休息六个星期外,没有一天不是照常做研究工作的。
有一年夏天在牯岭会见L女士了。她带着她的大儿子特地来见我。看那个孩子的身体,的确是长得很强健,不过他的神气很不安定,很紧张,两只眼不住地左顾右盼,好似在找什么物件的样子,有时又呈现很惊怕的情形,两眼圆睁,冷汗满额,呼吸急促。那一种神情,一望而知是与平常的孩子们不同。后来我仔细问他的母亲,她才告诉我这一段话:“他近来几星期夜里,总是爱大叫大哭。当初我以为小孩梦哭,是常有的事,不去理会他。后来有一天偶然暗地见他,并未睡着,而且坐起来了,双眼呆呆直视。我想也许是他白天里‘玩野了’,晚上就不好睡,那知一连二十多天,都是如此。我问他时,他什么话,都不肯讲。追问保姆及其他的仆妇们,才知道白天里也有时是独自呆视,大声叫嚷,这种情形到现在,已有大半年了。”
当他的母亲谈话时,我看见这个孩子,果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头上的汗珠很多,牵他的手,确是冰冷。检查他的身体,倒是很强健,看他的情形,确定不是羊癫疯。很明白的,他表现出一种害怕的神情。可是害怕什么?这不是一两个钟头的谈话可以随便知道的。我所以向L女士说:“要知道他的病源,你做母亲的应当随时随地暗中窥察他的言语行为,然后再从母子的谈话里,寻觅一些线索。”L女士一面叹气,—面摇头说:“我已经追问过多少次了,他哪里肯说!我追得太厉害时,他就跑到他保姆的身边,理也不理我了!我呢?又何能有闲工夫,时时与他接近?清早出去工作。到晚才回家,至多在晚饭以后,陪他们玩一会儿,七八点钟时候,他们又要睡觉了。”
照这番话看来,L女士当然是不觉得她孩子有什么严重的病症。L女士不知道,许多别的母亲也不知道,精神错乱的病,一大部分是起于幼时照顾不周全,预防不到家。治病不如防病,尤其是精神方面各种的病。预防最要紧的工作,是在使子女对于父母发生一种极亲切与信仰的关系。父母除教养子女外,也要作他们西洋人所称的不惹厌的观察者(Unobtrusive observer)与可信靠的顾问(Confidential adviser)。保姆与仆妇之于小孩,无论如何保护周到,总不如亲生父母那一般的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