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国的这片湖水,终究像风暴初停,平静下来,只是暗潮之下,还有暗潮。
在大陆的最东,是一片海,黑色海水的尽头是一扇顶天立地的黑色巨门,那是仙境与魔界相隔的结界。海水与陆地连接的,是一处山崖,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的第一缕阳光。可以看到太阳从海的中心一跃而出,烧开一汪漆黑海水,却留下洁白的咸沙。似乎结界唯一不能隔绝的便是水,由南面流出的涓涓流水,绕过妖仙人三国,最终归于这片海域。由清澈变为漆黑——仿佛承载着大陆的黑暗。
白衣老者合着双眼立于山崖之上,好似在睡觉。遮天的火球缓缓升起,却连撩起他一缕发丝也做不到。一个白衣年轻人蓦地出现在老者身后,微微低下白色的双眸:“尊者,您出关了?”
“嗯,出关了。”老者睁开双眼,雪白的眼眸没有一丝杂色,映出了耀眼的、灿烂得几乎澄澈的光芒。
“在,你可知道净世?”
名为无在的少年点头:“是那万年前不愿放弃人间的荣华而帮助人族、一直被人间奉为上宾的净世?我在书中读过,只不过是些宁做矮人将军的小族罢了,早几年已没有音讯,大约这血脉也该断了。”
“是啊,该断了,在万年前就该断了。只是它这条血脉,或巧不巧,万年来断断续续,每次出现,都为人间、甚至整个大陆带来灾难。”
“的确是这样,书有记载净世出山的大事,开世三六八年,人间全境蝗灾,饿殍遍野以致最终爆发全国的瘟疫,虽因净世的医法得以渡劫,人间也大伤元气;开世千年,人间腐败,人民欲反,净世压制叛乱,力保庸君上位;开世三千年,二世妖王为立新威,企图进军魔界,打破结界,与魔军交战,净世出现并以一人之力将妖都战力全数歼灭,妖都修养生息将近千年;还有开世四千五百年,净世妄图带领人间……”
“好了,”尊者一摆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再谈已无意义。”
“是。”无在低头,随即又问:“尊者突然提起净世,莫非……”
“就是这个莫非。人间朝局大变,各地更是不堪入目,洪灾旱涝、祸起边疆,区区人族,怎堪此任,若非净世……”尊者突然不再言语,若有所思。
“若非净世?”无在疑惑的问,“但是尊者您这半年来一直在闭关,为何知道人间之事?”
“哼……你这样想继承仙境还早着呢,光看书,能为这世间的一切找到答案吗。”
无在微微一笑,第一次抬头直视尊者的背影,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我知道书不能回答我的所有疑问,只是那些书中没有答案的问题,也没有别人能回答我。
——————————————————————————
人间。
“你坐在这里,是在等我?”
消失甚久的是非突然出现在净世身边,而净世已坐在湖边亭中,怀抱黑色小兽,从黄昏到夜半,双眼毫无聚焦地看着湖面。
“阿文他,很伤心。”是非不在意那一人一兽是否是自己的听众,自顾自的说着,“连他今天朝见百官都甚无精神,只是抱着泷司起留下的血书发呆。”
“他不该这样。”净世竟回话了,只是收回的目光依旧没有聚焦。
“是啊,他不该这样,为过去所困,总非善事,阿文总得学会独自面对这些才行。”
净世沉默,又接道:“你也不该。”
“我?”是非笑了,轻柔的笑意:“是啊,我也不该这样,那么你呢,你应该怎样?”
回答他的只有长久的寂静。
“泷司起死前说了什么?”是非收起羽扇,坐在净世对面,挥手间已手持一壶纯酿。
“他说,我阻止不了。”
是非笑着喝了一口,举手投足间竟有些不像往日翩翩君子:“阻止不了?天下唯净世独尊,妖魔之战都可以一己之力阻止,还有什么净世阻止不了?”
“我都会阻止的,哪怕像几千年前……”净世开口淡淡的,目光与声音都像极了她所看的静止的水。
是非抬眼看她,只有沉默,连净世腿上几个时辰都一动未动的黑兽都抬起头,无声地看她。
“是吗,我该猜到的,那样的惊天一击几乎毁了魔都与妖国的交界,如此强大,怎会没有代价。”是非笑着摇摇头,喝了口酒,撒了一些,对月仰视,“敬前辈。”
低头,正对上净世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似乎能映出月白的自己,又能分清孰黑孰白?
“你也来点?”是非笑道,把酒壶递给净世,净世没接,只得自己仰头抿了一口。只是目之所及是圆月如盘,口中所感是醇厚如丝,竟不知拿在手中的,是月还是酒。
————————————————————————————
大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哥被仙人附身,杀了父皇,夺了皇位。蓝姐死了、是非不在,我变成了新人皇……还好我醒来了,大哥还是大哥,父皇还在,蓝姐还在,大家都在为我庆生,我一回头,就能看见是非跟着我,摇着羽扇微微的笑。
阿文,诞辰快乐,这是你二十岁生日吧!
大哥拿着酒杯向我走来。
二十而立,我们的阿文一眨眼真的长大了!
大哥揉了揉我的头。
才说小文是大人,你这么揉他的头发怎么像话?
蓝姐一把拍开大哥的手,帮我理好头发。
这个,是姐姐给你的礼物。
是一对黑色耳饰。
带着它,它会保护你的。
蓝姐对我的笑,是少有的温柔。
我的孩子,到父皇这里来。
父皇站在皇位边上,笑着向我招手,大哥和蓝姐也笑着让我过去。
小文,你喜欢人间吗?
父亲问我,我犹豫很久。
人间,对我来说,其实很陌生。我眼中的人间,是父亲白日上朝,彻夜批奏;是大哥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是蓝姐征战沙场,不胜不归……人间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所爱的人,都在这里。
父亲点点头。
小文,就算为了我们,你也要保护好这个人间,因为它,是你的父亲,你的哥哥,你的姐姐所爱的人间……
小文,为了我们,坚持下去。
父亲坚定的声音犹在耳边,我从未睡着,也从未做梦,我睁着双眼,抱着大哥留给我的血书和蓝姐的耳饰,从漫天星辰看到日出东方。
他们留下我一个人离开了,父亲头也不回,哥哥姐姐手牵着手,没有人等我,却要我为了他们一个人在这世上苦苦挣扎……当我想随他们而去、迈出脚步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人拉住我,把我圈进他的怀中,那是我所熟悉的温润的气息:是非……
“人皇?”一个女声令我清醒,原来是月人,而拉住我的,是圣古。
“你在做什么?”他微微皱起双眉,我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我的处境——我站在人朝最高的楼宇上,一条腿已经迈出栏杆。
“我只是想看日出……”
“没时间了,文武百官已在朝阁等你,人皇。”
“嗯……我知道了。”我收回悬空在外的腿,跟着他们往回走,忽的听见大哥的声音,猛地回头,除了初生的朝阳与被它染成金色的皇城,什么都没有。
“阿文,你做得到,因为是你,所以做得到。”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个梦,这是我听见故人的,最后一句话。
——————————————————————————
“就早朝百官奏议之事,我们来讨论一下吧。”圣古举着几本奏章,看着人皇与半妖一行。净世早已不知所踪,想想剩下的人不禁叹气。但其实净世也不管这些凡事,到最后是自己操最多的心。
“以九江为心,附近三地,洪灾,死伤过万;大兴,旱灾,不说作物,连人们喝水都是问题;东南西南边境,盗匪作乱,民不聊生。我筛出这三点,需要尽快解决。”
圣古看了人皇一眼,宫变后一直恍惚的人皇今天却有了些精神,面色不再呆滞,而有了一丝凝重。
许久,人皇开口:“人间的情势,当真如此不堪?”
“是的,这些还是当急之事,贪官污吏、苛捐杂税、主将无人、天听不达都是问题。”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人皇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紧握不放的东西,嘴角微撇,圣古担心他会这么哭出来。
人皇,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羽翼未丰便被扔在这狂风暴雨之中。
“我想了解决的方法,您若觉得可行,马上便可实行。”
人皇抬头,果然眼角湿润。
“我研究过人间地图,北旱南涝,相隔太远,且无河道连接,想要南水北调太过费时费力,但是这两件事都拖不得。”
“我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月人抚着她月白色的发微微点头。
“是,以人之力断然做不到,可是我们,是半妖,又习净世之术,若人皇不弃,让我等兄妹为您分忧。”
不只人皇,净世一行也愣住了,满屋子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