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世之下，一共九人，不，是八只半妖和一只妖怪。他们自称净世之师。二千五百人为师，他们仅仅九人，可匹敌千军万马？是非又嘲讽我了，以他那无奈的眼神。
“半妖与人本就相差甚大，即使他们大多是半妖，却也比一般的妖强大。”
我问为什么，是非没有回答我，却问我是否了解那些仙人灵士能够施展言灵、阵法的根源为何。
这我是知道的，小时候最爱看些四国异闻，仙境一篇曾言，仙人与凡人有异为天赋仙力，语之为言灵，画之为阵，写之为符，降妖除魔。万物皆有本源，仙人本源为凡人，于是仙人衍生的仙术便伤不了凡人。如今绝多数异士都生于仙境，只有极个别怀有异能却生于人间，想必净世也是人间异士其中一脉。
是非又用扇子遮住面容，每每他这么做不是极其开心就是极其认真，说出的话总让我惊得遍体生寒，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净世不是仙术的分支，论起源，它与仙术几乎同时诞生，之后仙人为国得以壮大，而净世大多一脉单传，万年来能延续至今已是不易。
“这一代的净世，也许就是最后一代了。”
是非的声音悠长，像深谷中传来的回声，带着一丝淡得几乎无法觉察的沧桑与哀伤，而这样的声音，出自一个不过弱冠的人，显得不甚协调。但我的脑海中忽的出现了我与是非初见的画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再看眼前的他，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究竟以这副面容过了多少岁月？！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的心惊没有被是非发现，是非问我又像自言自语：你可知道净临之术与仙术有何不同？我愣愣摇头。
“仙术以仙力为源，只伤妖魔，无法伤及仙人与凡人；而净世之术，无根无源，又万根万源，可以包容任何力量，所以净世之师以妖力为源，可习净世之术。
“净世之术可斩妖除魔，也可屠仙杀人。
“仙人与净世一脉相承，仙人之祖愿长生不老，所以把仙力之源溶于肉身，使那一脉凡人得五百年之寿；而净世不求长生，毕生力量都寄于法术，所以净世之力放眼天下鲜有人敌。但正因如此，每一代净世的寿命与凡人无异，甚至更短，这也是一种天道循环……”
其实是非说到一半我就没有在听了。
我太蠢了。是非的面容十年未变，是非从来一袭白衣，是非那满头白发……仙人寿命五百年，十年又算什么！仙人以白为尊，白发白瞳白衣。是非法力超群却不常施展有所忌惮，是怕凡人发现？还是怕仙人发现？是非博古通今，知晓世间万事……这样的是非，可是仙境来人？
我暗暗抽了自己一巴掌，白看了那么多书，白和是非相识十年，为什么至今才注意到？
可能是我出神太久，是非用扇子敲我的力度稍重了些。
在想什么？
我看着是非，是我熟悉的笑，熟悉的眼神……眼？仙人眼瞳白色，而是非却是纯黑。这是他的伪装？他若有意隐藏身份，何不连白发面容一起改变？又或者是我想得太多，是非只是个与仙人相似的散人？可若他真是仙人，那如今发生的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联？！
看来你是累了。是非突然开口，平淡如汩汩泉水。
你早些睡吧。说罢便转身离去。我拽住他的衣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只是有种感觉，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非，帮我，帮我大哥摆脱仙人的控制。
我感觉到我拽住他的手不经意地有些发抖，我怕是非？我怕他拒绝我？又或者，我只是怕知道，一些我不能承受的真相。
而是非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握住我的手。
好，我帮你。
一路无阻，到了皇兄的寝宫外，大哥似乎防范着什么，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是非说若是净世在这里可以带我进去，而他不行。
我问为什么。他不回答，只是拉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那是大哥还是皇子时所居的储宫。这里的结界较弱，是非结印于前，带我进入殿内。
是非说，想要以术控人，必要有此人心系之物为介，而那物件便为灵媒，承接施术者与被施术者的联系。如果大哥真的是被控制，只要打破灵媒的连接，术就能解除。
是非站在殿中，闭目施术探寻，半晌睁眼，摇头。看来即使真的有灵媒存在，也必在大哥现居的人皇殿中。
是非似乎有些累了，靠桌坐下看我到处游走。我对这里，应该比我对自己的宫殿还要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想找的地方。
记得几年之前，大哥刚被立为储君，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还是独身，是万家小姐倾慕的对象。而他本人看似万花丛中过，其实心中只系一个女子，那便是人朝宰相之女，也是唯一的女将。我的母后和她的母亲亲如姐妹，亲到母后让大哥叫她母亲姑姑。母后逝世，姑姑便常进宫中照看我，那个女孩也随着常来宫中玩。记忆中，她来时便与大哥要打要杀，关系格外的差，等两人都是可以习武佩刀的年纪，见面就是刀剑相向。打完一场她就会带我出宫去玩，大哥不放心，就在我们后面跟着。
我都叫她蓝姐，因为她总一身蓝装，又或者一身男装。
她成年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宫，因为她已是一代女将，君臣有别，她又常常戍守边境，镇乱压叛——人国虽为一国，但边界常有山匪自立为王，祸乱人间，且每一代下来愈演愈烈。我偷听过父皇与大哥的讨论，他们怀疑，是平民受了仙境或者妖国的控制，所以战况格外惨烈。
蓝姐常年在外，十年只回朝数次，而这十年，她与大哥的关系一点都没有改善，两人一个为国储，一个为大将，在外都是沉着冷静风度翩翩，可私下一见面都变成斗鸡一样炸了毛。
我曾经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在大哥殿中寻宝——我知道大哥自己设了几个暗格，就趁他上朝的时候去翻。是我机智聪明还是大哥不善此术，竟一下被我找到，白玉花樽下的暗格，里面都是画轴。当时的我欣喜若狂，像发现了金矿一般，待我打开画轴，我才知道我发现的不是金矿，而是个陨石坑。
里面画的，都是蓝姐，大哥的画功比我强上千百倍，生气的蓝姐，练武的蓝姐，和我玩的蓝姐，女扮男装的蓝姐，从她垂髫之年到桃李年华，画风也从青涩稚嫩到栩栩如生……
我这才知道，大哥看似豪放不羁，却爱一个女子十余年。
当然，我偷翻他的秘密被当场抓住了，还记得大哥那时尴尬羞涩却故作冷静的样子……
我忍不住一笑，又满眼通红，看着面前的白玉花樽，物是人非，我打开暗格，心想想，此时我再看你多少心事，你也再不会微红着脸叫我不要说出去了吧。
而暗格里，没有重重画轴，取而代之的，是一纸血书。
吾乃人皇之子泷思起，以皇族血脉发誓，此生绝不沾染人皇之位，若有违誓言，天地诛之。
涂月十日。
涂月十日，是我生日的前天。大哥发了毒誓不做人皇，却在一天后逼宫夺位。
我仿佛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拿给是非，他也摇摇头，表示理解不能，还未待细想，是非忽的拉住我随即挥手张开结界，我还没反应过来，殿门一下被推开，大哥带着诡异的笑走进来。我瞬间汗毛乍起，动弹不得。
只见大哥扫视四周，眼神狠厉得让我腿软，是非的结界让他看不见我们，也无法感受我们的气息，原本应该是这样，但大哥的目光却定格在我的脸上，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如入冰窖，抖如筛糠。
大哥看得见我吗？
我颤抖着一点一点低头看向是非，只见是非的眼神忽然变了，我说不出哪里不对，但那时的是非让我感到陌生，我认识的是非，是波澜不惊的，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抑。这时的他，眼神有些疯狂。月色打在琉璃书桌，反射一丝光亮在是非的脸上，我看到他嘴角挂着一丝笑，笑中带着杀意。夜风透过大开的门，吹起他的白发，我竟觉得此时的他像鬼魅一样。
我想挣脱是非拉着我的手，他却用力拉住，几乎要折断我的胳膊。
是……是非？
我无声的张口。
是非抬头，露出一个，至今我都无法看懂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