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垚深红的长尾从长袍下伸出,圈住玄尺,腾出双手把净世从漩涡中一点一点扯出来,却见她的双腿被一副黑色骨架紧紧缠住。他双目如充血般变红,耳朵变成兽耳,獠牙从嘴角探了出来,半人半兽的模样,发出一声呼啸,啸声连同妖力,震碎了那一具已没有灵魂的躯壳卷入漩涡之中。
他抱紧净世,迸发了全身的妖力,提起十二分的神识,寻找这乱流中能通往外界的轨迹。在嗅出那道求生之路的一瞬,风垚毅然放开玄尺,纵身腾起,逆着风迹而行。发与衣都被风门扯着几乎撕裂,步履维艰,而风垚却不管这些,只专心寻着实时变化的出路一点一点向前。
“风垚,放下我,你还能活下去。”净世相信风垚身为妖王的能力,却也知晓她所用的言灵非同一般。她已别无他法。
风垚咬着牙,不回答她甚至不去听她说话。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失控前,他不能有一丝懈怠。他拼死也要带她出去。与来自背后的风僵持了似乎有一个世纪之长,突然有一瞬间,风垚感到那风门的力量弱了许多。爆发了他全部的妖力,一声低啸,竟就此摆脱了轮回的漩涡。
透支了的风垚已无安全落地的力气,抱着净世滚落在风口之外。
随即轮回闭合了,天地间不再有一丝痕迹,好像一切都是幻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纷纷跃下城墙,只见妖王的右臂枕在净世头下,一人一妖皆是不省人事。
————————
“她好像醒了。”
“净世。”
“丫头?”
纷扰之中,我睁开眼,眼前一片重影,恍恍惚惚。半晌才看清了,兽王他们围着我,风垚也坐在床边,唤我丫头。
看来,托他的福,我算是活下来了。
我想坐起来,却觉得使不上力气。想说话,喉咙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鱼音为我端来一杯水,风垚扶起我接过水杯,递到我嘴边。
润了喉咙,我才能开口问寻情况。
我昏迷了足有四天。战后人间自是死伤无数,好在轮回失控时,半妖们与是非合力,撑起了一道扇形的结界,守护了人间,才避免了进一步的伤亡。圣古在轮回关闭后就消失了,其他人急于赶到我身边,不知道他去了哪。而是非,却在异形之役结束的三天后被仙族押回了仙境。造访人间的,是仙境既定的下任仙尊——无在,他说是非是他仙境的罪人——无非,再不多说便带人闯入皇宫抓人。
阿文自是不让,兽王他们也站在阿文这边。风垚虽不想管人族之事,但被无在那冠冕堂皇唯我独尊的说话方式惹火了,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是非却阻止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跟无在走了。
临走前他在阿文的额头上留下一吻,就在阿文愣住的时间里,是非与无在他们已消失不见。从那之后,他一蹶不振,整日把自己关在寝殿,像极了与他初见之时。
一天之后,我就醒了。
风垚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只觉得灵力少了许多,想下床走走时却感觉到了异样——我的双腿,没有一丝知觉。风垚见我如此,也察觉到了,掀开被子,伸手捏了捏我的腿,看他手关节的凸起,他一定很用力,而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却拍了拍风垚的手臂,安慰他们。能用一双腿化解这场危难,我已心满意足。
这次犯境,应该是仙族所为。那个首领,若我想的没错,便是仙境上一任仙尊无择。而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模样的动机,应该是我们净世一族。
万年前,仙族的生命也与妖族一样,是有上千年的,净世先祖渡仙族气运于风狐,仙人的寿命便越来越短,到这万年后,至多活个五百岁。为了能活得与当初一样长久,无择定是想方设法,他也成功了,早该死去的他活下来了。为了研究,他谋划了人间之变,窃取人间气运,集妖族童子,甚至动了魔族——在妖都,那股非妖非仙的力量,便是魔族之力。无择在这实验中还产生了一批失败品,便是那些异人异兽。
也许还有仙与魔,便是最后与他一起存活、向我发起进攻的那些人形。只是仙境究竟知不知道此事,还未可知,毕竟参战的没有一个仙族,都如他所说,不是活物了。
这次战役的导火索,恐怕是我解封了墨麟体内的祭祀之力,让本就气运稀薄的仙人寿命更短了些。在此时,无择才犹如癫狂,集百万异形背水一战,对整个大陆发起了攻势。人间只是首当其冲,若是不能把他阻止在人间之外,待他攻破人间,妖都、甚至魔界都会掀起一场血战。
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净世为风狐一族续的气运,终究要仙族来还;而仙族折损的寿命,终究是这个大陆来还;是非隐藏身份多年,为了救阿文而出手,因此被仙族发现……
我作为净世,为过去种种付出的代价,实在不算过分。
而他人却不懂这些,兽王月娘回了血池采药,风垚也回妖国去搜集种种办法,连颓废许久的阿文都打起了精神,搬出他堆成山的古籍,一本一本的翻。
我知道,我的腿是治不好的。我的腿,是因为陷入轮回,失去了一半的灵魂。那些内服外用的药,是治不好我的。我安于剩下的半生做个轮椅上的残废,身为一个只有普通灵力的术士,在皇宫蹭吃蹭喝,没事赏花看月,遇事出谋划策。
而他们不愿意。他们谁都不愿意。兽王不愿意,夜鸦不愿意,龙女不愿意,鱼音不愿意……阿文不愿意,风垚也不愿意,墨麟更不愿意。他们近乎疯狂的为我寻医找药,日日夜夜不是煎药,就是讨论,几乎是逼着我试遍了各种他们觉得有用的方法。一年、两年,他们才彻底相信,我失去的魂,无药可医。
我归于平静,人间安然无事的又过了三年。
那场震惊大陆的异形之役转眼已过去五年。在这五年中,风狐一族终于有了自己的第六代皇族——一对龙凤胎,像是昭告天下风狐脱离了一脉单传的诅咒。
风垚给他们起名,男孩叫风落,女孩叫风花意。
落花意。
墨麟与我们说时,我不语,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夜鸦龙女嘲笑了文绉绉酸溜溜的妖王好一阵,直到有天被抱着孩子下凡来宫的风垚撞个正着。
墨麟为了给日日待在皇宫足不出户的我讲些趣事,话多了些,开朗了些。风垚有了孩子,沉稳了许多,终于有了做妖王的样子。阿文年复一年,接受了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是非的事实,不似从前开朗,却也再不见他颓废模样。
他们都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而我的时间,似乎在这皇宫之中静止了。
有一天,风垚久违的来到了我的殿中。他邀我参加远野之战。我当然拒绝。
“仙妖两族的远野之战,我身为人族不好参与。”
“你在人间住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人族了?你是大名鼎鼎的净世一族,非人非妖非仙非魔。”
“既然我非妖,那我同样不能以妖族的身份参加远野之战。”
“若没有你,我那两个孩儿不可能出生,所以你是他们干妈,可以代表妖族。”
“墨麟更为关键。”
“所以他是他们干爸。”
“你为什么不让干爸跟着。”
“不能让他再宠着他们了。”
“……”
“啧。说到底还是你们净世不对。第一,你们祖先为什么非要定个不动国本、二世上阵的规则。上一场远野战还好是我出生的迟了些,不然刚出生我就要上战场了!西人的下一任首领是那个眼镜仔,而我妖都的储君可是我那刚刚成年的两个孩子。麟宠他们,从来不逼他们好好练功,他们不像我和麟,现在是没本事也没经验,这两个初生牛犊就要上战场了,我怎么放心。第二吧,就是你,当初麟带着我妖都军向远野输送妖力没几天,就被你一个大阵灭得干净,之后两年我就一直忙着找他,再就遇到了你,又是絮絮叨叨的一堆事。而这五年我们整个妖都又上上下下为你寻找治腿的良方,根本没向远野投入多少妖力,想来我妖族一边用来隔世的结界也不稳固,那群西人若是举兵打破结界来袭那我风狐一族辛辛苦苦求来的血脉就断了,那我真是无颜面对先祖。所以孤作为妖王,命令你为妖族出一份力,保我妖族血脉平安,还要取得这次远野战的胜利。”
看着风垚表面一本正经实则得意洋洋的样子,我突然想收回评价他变沉稳的话。
这种种借口,定是他与墨麟商量的结果。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他们不想我待在一潭死水里。但我已不比当初,帮不了他们什么。
在他又一阵胡搅蛮缠之下我最后问了一句:“你明明知道远野战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不晚点生?”
“不生墨麟不放心。”妖王义正言辞。
我终是答应了。与他约好,运筹帷幄,不入战场。
风垚说,他的孩子们已经到达远野上的妖之战城,待我与阿文他们告别后便要送我过去。
我说不必。
虽我现在离不开轮椅,灵力减少大半,但我以符作法的习惯却无意间让我在这种境遇之下还不至于变成个废人。
远野也有我的空间法阵,拿出术符,就此前往远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