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乙哥!”
“小乙哥回来了!”
“是小乙哥么?怎么我看着不太像?”
卢员外此话一出,底下顿时乱成了一片,挤在前排的都是附近的街坊,和卢员外家少说也是十几年的交情。卢员外所说的燕小乙,是卢家的一个家仆,自小无父无母,跟着卢家的后厨长大,只因无人管束,所以平日里甚是顽皮。八年前一天,在后院偷爬假山,不慎摔死在了院中。卢家为了怕吃官司麻烦,直接找个地方安葬了,对外就说是走失了。这周围和小乙相熟的几个孩子,如今也已长大成人,听说台上站的就是当年的小乙哥,都恨不得爬上台来仔细看看。
那吕通判听完卢员外的话,将信将疑,问道:“你果真是卢员外家的燕小乙?”
韩青看台下人的反应,似乎卢家曾经真有这么一个姓燕的家仆,自己算是歪打正着了,连忙应承道:“小人正是燕小乙,这小乙是员外给小人起的诨名,小人本名是燕青。”
那通判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由燕青替卢府相扑,也无可厚非。”
“大人明鉴,”卢员外马上接道,“那就请大人主持,李固,咱们回去。”说罢,便和李固下了台。这两人一走,那边杜兴也不好再在台上站着,低头和那任原耳语了几句,便下了台。
待两边的人一走,吕通判再定睛看韩青时,只见韩青皮肤白如雪冰,面庞秀似女子,穿着一身锦边月白短衣,头上不带头巾,只用一条明黄丝带束着发,脚下蹬一双薄面鹿皮靴,背上背着雕弓羽箭,果真是一表人才。当时那吕通判便有了个爱才之意,把燕青叫道跟前,说道:“你看那任原,身长一丈,貌若金刚,好似有千百斤力气力,你这七尺的瘦弱身材,如何搏的过那么壮实一个大汉?我看你谈吐机灵,抬举你到衙门里谋个差事,今日相扑,我替你两人分了罢。”
“大人此言差矣,”韩青说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非是小人说口,临机应变,小人不一定输与那呆汉。”
吕通判看他说的真诚,只好回身吩咐了几句,后边便闪上来一个黑衣公吏,乃是今日相扑的公裁。这人带着韩青走到前面,与那任原站在一起,说道:“太原任原,大名燕青,今日在此相扑,拳脚无眼,若有死伤,各无仇怨,你两个可听得仔细?”
两人齐声应道:“听着!”那人一挥手,说道:“准备停当!”这边任原后撤一步,嘴中大喝一声,甩开架势,果真如云里的金刚,似下凡的天神,台下众人见了这威势,齐声叫喊。燕青在右,不慌不忙,绑起两条裤腿,将上衫一脱,随手扔在台下,双臂舒展,吐了个架势,台下千万看客瞬时凝住了神,没过一会儿,也如海浪般地喝起了彩来。
原来宋辽时,纹身乃是风尚之物,韩青兄弟皮肤俱白,因此母亲萧氏做主,在他们三人身上都纹了花绣。此时韩青一打赤膊,众人看时,雪白的脊背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争艳牡丹,如同锦缎上铺着软翠,煞是好看。韩青一身雪白健肉,立在那里,阳光照下来明晃如玉,任原见了,倒是有五分怯他。
凉棚中吕通判见了韩青这般人物,将那公裁叫了回来,说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这公裁领命,走上前来,说道:“汉子,你留了姓名,回府上去,通判大人做主,替你分了这扑,那神铁你两家一人一半,莫得争了。”台下等着看热闹的众人一听要分扑,齐声叫喊,韩青就着这阵势,高声道:“你好不晓事!你知道是我赢还是输?”众人一片哄笑,纷纷应和,那公裁无奈,回头看了看通判,吕通判也不好执着,只得点了点头。那公裁回身,站在正中,一声喊:“看扑!”随即撤在了一边。
公裁一撤,便是开扑了,两边顿时鼓噪了起来。任原立在左,韩青立在右,两人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底下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来。那任原是太原人,韩青虽说是辽国燕京人,可他此刻装作大名燕小乙,底下成千上万的看客自然是支持本乡的他。两人都不动时,底下已经有不少人在催,大多是拿言语撩拨任原,有人喊道:“偌大的个子,打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子,偏生不敢上前,好生吃人笑!”一声喊罢,百声应和,喊得那任原无比焦躁。他看韩青纹丝不动,脚步一动,开始慢慢地向他的右侧逼了过来,
韩青见他先动,也不慌张,任原挪一步,他也动一步,任原向右,他便向右,任原向左,他便向左,两人围着擂台边缘绕了半圈,竟是交换了场地,变成了韩青在左,任原在右。底下鼓噪声越来越大,嘲笑任原的越来越多,喊得任原恨不得一口吞了韩青。他和韩青对峙了一会儿,心道:“这人怯了我,不敢和我争斗。”于是先起了轻慢之心,松懈了警觉,故意卖起了破绽。韩青看他门户大开,眼神飘忽,知道是小瞧了自己,意欲引诱自己来攻,也不着急,就谨守着门户,毫不莽动。
任原看自己卖出破绽,韩青依旧不动,更是不拿韩青放在眼里,身子一动,直直地逼了过来。韩青看他上前,暗暗捏好了架势,准备找准机会,一击制敌。不料那任原欺近了两步,突然发难,一掌拍向韩青的面门,另一只手直着伸下,就来拿韩青的腰肋,韩青虽说早有准备,却没料到那任原手力如此之猛,原本算计的借力打力,扭他双手之计已是不成,只好身子一弯,一个地滚,从任原胁下滚了过去,躲开了这一击。
虽说韩青化险为夷,没被那任原拿中,可这一躲异常狼狈,擂台西侧那群白裤壮汉一见任原占了上风,一齐呐喊助威,声势极高,霎时便将替韩青呐喊的声音压了下去。韩青见一计不成,情知若是以格斗见胜负,自己定然并不过这任原,虽说使出回风掌说不定可以轻松取胜,可这相扑台上,拳脚相搏,若是使了武功,便是坏了规矩。韩青思来想去,心中又是一计,脸上顿时浮出了笑容。
任原看他发笑,还以为是韩青因躲开了他那一击而得意,心中更是将他看不起。此刻韩青已经躲到了擂台另一侧,两人又回到了最初时的地方。任原也不怠慢,一步一步,又慢慢逼了过来。韩青只将一双眼睛瞅着他下三面,任原暗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将这厮踢下台去,博众人一笑。”
眼看着任原慢慢逼了过来,对到韩青身前,虚将左脚卖个破绽,韩青忽地大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刚要踢他,被韩青弓身一钻,从任原左胁下面穿了过去,任原性起,急忙转身又来踢韩青,韩青虚跳一跳,任原起手来抓,韩青又是一个弓身,从右胁下钻了过去。任原身躯庞大,转身终是不便,三换两换,脚步便换得乱了。韩青觑准了机会,一个箭步,抢进了任原怀里,右手一把扭住任原的下颌,左手卡住任原交裆,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塔一般的身躯直直地托了起来,底下看客齐声惊呼。韩青借势,身子一转,将任原头重脚轻,转了起来。两人转了四五圈,转到了擂台边上,韩青大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了擂台来,将台下的几个桌椅砸得粉碎。这一扑,名唤作鹁鸽旋,乃是韩青生平绝技。千万看客见了这一扑,齐声喝彩,彩声震天动地,旁边的卢员外看韩青赢了任原,心中大喜,急忙招呼家丁,奔上台来,就将韩青扛了起来,夸耀不已。
任原被韩青撺到台下,头晕脑胀,气喘不停,已是站不起身了。那些白裤壮汉见任原一倒,一声叫喊,一齐爬上擂台,就来拿韩青。这边卢家的黄衣家丁原本抬着韩青刚要下去,见这些壮汉扑过来,也不示弱,纷纷从腰后拔出短棒,打了上去。两边战成一团,早惹恼了中间的吕通判。吕通判年过五十,毫无惧色,伸手拔出身后侍卫的佩剑,昂首挺胸,走出了凉棚,仗剑立在擂台边上,对着西侧的人群,厉声说道:“李应!光天化日,纵放家人凭白行凶,莫不是要造反不成?”
只见话音刚落,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黄袍男子,面貌颇为俊秀,跪在吕通判面前,朗声说道:“李应在此,见过通判大人。回大人的话,李应绝不敢造次,只不过这些家人平日里和任原处得亲密,见任原输了,心中不忿,才上前撒泼,小人疏于管束,望大人恕罪!”
吕通判也知道这李员外仗着有梁知府撑腰,平日里嚣张跋扈,目无法纪,家中的家丁、伙计上行下效,也多是放荡惯了。他提剑一指李应的鼻尖,喝道:“本官数到十,你将这些闹事的大汉弹压下去,若是好了,你这些行径,本官既往不咎。若是弹压不住,本官不管你和梁知府什么亲戚,定要将你按造反大逆法办!”
李应低头应道:“遵令!”随即站起身来,一声唿哨,那些大汉一齐停了手,李应大叫道:“通判大人在此,尔等不得放肆,速速回府!”
那些大汉听得李应之令,瞬时散了个精光,韩青混在人群中,见这些人输了比试还来打闹,心中已是不忿,此刻看李应的脸色,这些人来打闹分明是他的授意,心里更是不平,趁着混乱,右手暗暗一振,一道风刃直直冲着李应飞了过去,正是谭其白所授“太行回风掌”。
李应遣散了这些大汉,刚要去吕通判那里复命,忽然听到风声响动,回头看时,只见空中一道风刃冲着自己飞了过来,心中大骇,急忙跳起身来,躲开了这一击。韩青见一击不中,双手连振,又是四道风刃飞出,李应见风刃数量太多,知道躲避不及,凝神静气,从身后腰间拔出了四把飞刀,双手一动,将飞刀抛了出去,正打到四道风刃上。刀风相交,几声脆响,风刃被打散,飞刀也落到了地上。
李应以飞刀打散了风刃,急忙四下望去,也没看到风刃的来处,只好大叫道:“哪位太行派的兄弟,要找我李应的麻烦,站出来一决胜负!遮遮掩掩,不算好汉!”连叫了几声,也不见人答应,只好恨恨作罢。韩青见了他这一手飞刀绝技,心中一震,也不敢再攻了。
吕通判将李应和卢俊义叫到了台上,依照约定,将神铁判给了卢俊义。李应输了比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带着人回了府。卢俊义原本中了毒,不得上台,已做好了将神铁让出去的打算,不料天上掉下来一个帮手,夺了胜利,心中自然是万分欣喜。他千恩万谢,一力邀请吕通判上家,设宴款待,吕通判力辞不受,也带着公差,回了衙门。
卢俊义送走了吕通判,带着家丁,抬着燕青,回了卢府,大摆筵席,连那个报信的小哥梁兴也邀到了府上,做了客人。宴席上,卢俊义问起梁兴,才知道自己不是平白无故吃坏的身子,而是中了李应的毒,更是气愤不已。
酒过三巡,卢俊义看看韩青,将那些不太亲近的随从遣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亲近心腹,这才动问道:“这位公子,今日拔刀相助,卢某感激不尽。却不知公子究竟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为何要替卢某出头?”
韩青心思转了几转,暗道:“今日之事,成千上万的人都看在了眼里,只怕早已传了出去,况且日后难免在汴京遇到大名的人。”于是说道:“在下的确姓燕名青,只不过小人是雄州人士。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要相求于卢员外,因此才来这大名府,不料恰巧遇到这比武。在下学过几年相扑,又听这小哥说员外不能上场,因此擅做主张,替员外打了这一场。”
“哦?”卢俊义一听韩青此话,先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阁下有何事相求于卢某?”
韩青也不答话,从怀中拿出段景住的那封书信,交给了卢俊义,卢俊义接过来一看,哈哈大笑,说道:“金毛犬这厮,又去干这歹事。”随即对韩青说:“燕公子不知,这金毛犬是本府的一个闲汉,平日里便不干什么好勾当,只因他父亲和我卢府也算有点因缘,我平时也常接济他。这厮确是有一手相马的本事,前一阵闹马瘟,也治了我家不少骡马。可这厮治完马后,我家丢了不少银器,我还没找他算账,他哪还有这人情来替公子求马?”
“原来如此,”韩青笑道,“只是在下有要事去东京,若是……”卢俊义连忙打断道:“公子莫开口,公子是我卢府的恩人,区区一匹马,若是还须公子开口,反倒是我卢俊义的不是了。李固?”
旁边正在吃酒的李固听得卢俊义唤,忙起身答道:“小人在!”卢俊义挥挥手,说道:“你带着人,去将那匹马给公子牵来。”
李固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道:“是……是哪匹马?”
“还能是哪匹!”卢俊义说道,“自然是你史三爷留下的那匹!”
“啊?”李固似乎吃了一惊,“那不是史三爷的……”
“少废话,让你去拿就快去!”卢俊义不耐地说道。
卢俊义一呵斥,李固急忙跑了出去,再回来时,已经牵了一匹马在手里。韩青正在和卢俊义谈论些相扑的手段,见了这匹马,眼前顿时一亮,这马身长一丈,脊高八尺,从头至尾雪似的白,并无一根杂毛。卢俊义起身带韩青出了小厅,来到院中看这匹马,说道:“我有个师弟,名史文恭,也使得一手好枪棒。前些****这匹马养在了我这里,这马名唤‘照夜玉狮子’,一日能行千里,今日便赠予公子。”
韩青长在契丹,对马匹也有些了解,细细看了看这马,说道:“这马乃是万中无一的宝马,青哪里敢受?况且它是员外师弟所属,若是员外将它赠予青,在员外师弟那里,怎么交待?”
卢俊义笑道:“马匹再贵,也不过是个畜生,我和文恭兄弟情谊,这马算不得什么,公子安心骑去便是。”
韩青情知卢俊义豪杰做派,他若是再推辞,反而显得婆婆妈妈,不成样子。因此只得拱手说道:“那燕青只有多谢员外的美意了。”
两人回厅,重开酒宴,一直闹到中夜。卢俊义留韩青多盘桓几日,韩青心中挂念着去东京的事,坚意要走,第二天一早,便骑了那照夜玉狮子马,被卢俊义带着家丁送着出了城。
送出离城十几里,前面是一片树林,卢俊义从身后人手中接过来一个布袋,对韩青说道:“燕公子,前面沿着大路直向西南,凭这马,不足两日便到得东京了。这里是一袋金银,全充公子路上盘缠。”
“员外若是如此,就显得生份了,”韩青拍了拍腰间的钱袋,说道:“我这边金银充裕的很,无需员外破费。若是燕青今日受了员外的钱财,那昨日帮员外相扑的事,岂不是……”
“正是,是卢某小家气了。”卢俊义收起金银,说道:“不知公子年岁几何?”
“在下整二十。”韩青说道。
“卢某痴长公子十一岁,若是不弃,不如咱们兄弟相称?”
“卢兄既然如此说,小弟自然不敢不从。”韩青笑道。
“即是如此,愚兄就不再多话了。”卢俊义十分爽利地说道:“青弟请上路,若是有日得闲,青弟再至大名,咱们再来欢聚。”
韩青拱了拱手,转身拉缰绳时,忽地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卢兄,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青弟但说无妨。”
“那报信的孩子,”韩青说道:“叫梁兴的。这次取胜,他也有不小的功劳。这孩子聪明伶俐,又会做事,员外若是家中有空闲的差事,不如让他跟着员外。”
“好,青弟吩咐的事,愚兄一定照办。”卢俊义一口应承了下来。
“不敢。”韩青抱拳谢过了卢俊义,转身一拉缰绳,那狮子马就如同利箭一般,窜了出去。没过多久,韩青连人带马便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