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敬指头连敲了几下桌面,脸上再度现出“孺子可教”的赞许神情,显然是对德荣的长进表示满意:“贤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这罗大纮是江西吉水人,与名贤邹元标是乡友。他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那时邹元标还未贬去南京,由他牵头,罗大纮与我这位乐小友结识,交情匪浅。”
邹元标是隆万年间的名贤,官职不大,清望不小,万历五年逢张居正夺情之争,明知廷杖悬顶仍义无反顾,跑到午门外弹劾张居正,被打得半死后流放去了贵州,却也一鸣惊人,天下敬仰,成为读书人的楷模。
德荣立马捕捉到了什么,惊呼道:“怎么都是江西人?”
“贤弟好不晓事,”惟敬敛起笑脸,正色道:“这官场最讲究两样交情。同科进士称年谊,大家奉主考官为座主,结为朋党,相互援引;这乡土之情为乡谊,同乡之人同根同流,最易相与,提携后辈比之同年更为上道。”
“再者,”惟敬又呷了一口酒润喉,道:“江右之地自前宋时起就文脉昌盛,登科者多如过江之鲫,本朝科考桂榜一张,中第者以浙江、南直隶籍学子最多,这江西一省就占了第三。论前程,若先宋王安石、欧阳修、曾氏父子、文天祥等;再如国朝的黄子澄、解缙、杨士奇、金幼孜、夏言、谭纶,俱是贤达之人。纵是那奸臣严嵩,也不是酒囊饭袋。民间有句俗谚,叫‘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贤弟可曾听过?”
“这个不曾听过。”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这让德荣有些泄气:“只是,听敬翁这般讲,小弟还有不解之处。为何这江西人里净出些不怕得罪人的言官?”
“自前宋起,读书人风靡理学,至国朝又有心学。程朱理学重义理,陆王心学重良知,义理也好,良知也罢,左右都是唯心性二字。虽然阳明公也说要知行合一,但这些学问拿来修身养性尚可,用来施政则百无裨益。长此以往,读书人崇尚清谈,惯于坐而论道,所论之事多与经世济民的实务无关。江西自前宋就大兴理学,陆象山的心学亦肇兴于江西,江西士子难免沾染了这些毛病。再加上朝中有人,相互援引,出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言官有何稀奇?不过是些眼界狭仄、自以为是的腐儒书蠹罢了。岂不知国家大事哪里是几句道德义理的空话就能办好的。道德义理之乎者也可曾说退过北虏南倭?书生的浩然正气又可曾养出银子以济国库空虚之困?”
先前还在力言江西士风之盛,话锋一转又嗤其腐儒书蠹百无一用。德荣完全摸不清楚沈先生的谈话重点。他试探着询问:“敬翁,依你之见,罗大纮弹劾元辅也是乐小友在背后主使?”
“那倒不至于,罗大纮入仕不过五年,正是野心勃勃奋发图进的时候,以申元辅圣眷之隆,参劾他必定惹怒皇上,轻则贬去边远偏僻之地,重到罢官,永不叙用。没有大人物撑腰,他没这么大手笔。不过,以乐小友的性子,居间上下其手,煽风点火是少不得的。”
德荣心头不禁一阵发悸,又问:“此事会如何收场?”
“还能怎样?看那武英殿黄某人的那番抨击之词,元辅与许阁老脸皮已经撕破,总有一个要走人。只怕到了那时,剩下一个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只好辞职了事。”
“元辅、次辅都走人?这个……”德荣难以置信。
“这些读书人别看背地里斗得你死我活,台面上却不敢做得太露骨,想方设法装出一副一团和气的局面。许国未经元辅许可私自替人署名,令人不齿,于大节有亏。这个黄某人,我是认得的。他是许阁老的乡人,花钱捐了个武英殿舍人,草包一个,偏又喜欢附庸风雅,总爱跟读书人厮混在一起。只是,这厮没个正经功名在身,惹人轻视,仕途再无上进。今番只是图个语出惊人,赚个刚直犯上的美名,就算贬斥为民他也能凭借好名声在读书人中间吃得开。许阁老设下的是两败俱伤的死局,想来是将元辅视作立储最大的拦路老虎,不惜同归于尽也要除之而后快。”说到这里,惟敬停住,歪着头思忖片刻,随后朝德荣伸出右手,五个指头叉得老开。
“贤弟且看,我先说后见。五日!不出五日!申元辅和许阁老必定挂冠而去。”说到“挂冠而去”四个字,惟敬并齐五指,在桌面上重重敲打了四下,落字皆有声,仿佛这四下敲打下去,申、许二阁辅是不走都不行了。
德荣默然,良久,才挤出一句问话:“谁会接手做首辅?”
“三辅王锡爵虽有人望,却是个老泥鳅。这风口浪尖的时候,他铁定赖在老家,借口省亲不回京,好躲过这场风波。”
王锡爵在六月以母亲生病为由,获准离京返乡省亲。母亲生病这种事情断不会妄言瞎编,只是坊间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王阁老许是嗅到点什么,才会借机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
“那么,就只剩下王家屏咯?”
“王家屏这个山西老西儿性子清高孤傲,从不怕惹事,更不怕担事,内阁如今只有他能挑大梁。他要是推辞,皇上怕是还得巴巴挽留他。”
“可内阁不就只剩下这一位阁老了吗?”
“正是。”
“谁会补入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