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荣适才本有话想说,被那监生打断,这时竟一下记不起想说什么。正努力回想,沈先生说话了。
“贤弟,你观我这位乐小友是何等样的人物?”
德荣讶异地看了惟敬一眼,不知对方何故会有此问。让自己去评论一个刚刚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实在是过于唐突,虽然心下存疑,但出于对惟敬的敬服,德荣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看样子只是个很平常的读书人。不过,敬翁既有此问,必有深意。敢问这后生莫非是哪家贵人的公子?”
“无权无势,只是家中略有资财,替他捐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并非什么官宦子弟。”
“既然如此,敬翁又有此问,想必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错!”惟敬笑了,笑容里依稀有些“孺子可教”的赞许:“此人若是个寻常监生,我沈某人也不会高看一眼。”
“愿闻其详。”德荣身子略前倾,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贤弟,你我乡里都有这么一类人。虽每日不务正业,倒也不会滋扰乡亲;他们游走江湖,混迹三教九流,无论好事坏事,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小到修桥铺路,大到诉讼,莫不踊跃其中,或为牟利,或为邀名。总之,别看他似个小鱼小虾,也能掀起大风大浪来。”
惟敬所说的这类人在富裕繁华的浙直两地极多,他们不同于那种不学无术完全靠坑蒙拐骗混吃喝的篾片相公○1;他们地位比一般庶民略高,却仕途渺茫;他们亦饱读诗书,却无用文之地,又不甘做个平淡的教书先生或靠卖文卖字卑微度日;他们唯一可恃的就是识字通文墨。这一本钱让他们成为出色的掮客和社会活动家,如蜂蝶一般为各个阶层的人们穿针引线。
他们,是一群郁郁不得志,常以生员身份活动的没落读书人。
惟敬一说,德荣心里就有了谱。这类人物的苦头和甜头,他在苏州老家经商时就都尝过。京师乃官宦权贵云集之地,能在这种地方混得如鱼得水,想来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此人姓乐,是江西临川人。要说才气是有些,但不是做官的料。自我认识他起,他就参加了两次科考,就连乡试也没过。科场连连受挫,心中失意,难免变得激越负气。五六年前起,他就无心向学,心思全花在结交在任官员上了。”
“果真是个人物!”德荣啧啧称奇:“既有大官老爷的门路可走,这位乐先生在京城地界上岂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哈哈哈哈。”惟敬难得放肆地开怀大笑起来,胡须随着胸膛起伏一颤一颤:“真要有这等好路子硬门子,他还会只是个不入流的监生身份?”
“那……?”德荣迟疑了,圆睁着牛眼,再也不敢说话,免得又惹笑话。
“此人在高官大员眼里只是个不入流的小生员,谁理会他?他结交的多是些六七品的言官。我这位乐小友有些才气,也有些急智,再加上性子激越,喜欢针砭时政,很是投合那帮言官的性子和口味。所以,在京师官场也算混出了些许薄名。”
原来不是什么大鱼,只是一条略大点的泥鳅!德荣略感失望,他本有意结交这位乐小友,说不得以后有用得上的时候。既听得惟敬斥之为“不入流”,便绝了攀龙附凤之心。
“贤弟来京也有个把月了,可曾听过坊间传言‘十君子’、‘八犬’和‘三羊’?”
十君子、八犬、三羊是京师广为流传的一条飞语。十君子说的是清流名士,都是以直谏犯上成名,招惹的对象不是皇帝就是内阁辅臣,有邹元标、雒于仁、李沂、梁子琦、吴中行、沈恩孝、饶伸、卢洪春、李植、江东之。八犬不论声誉还是名气都远逊于十君子,无一例外都是维护上位者的言官。至于三羊,是三位杨姓官员。以君子、犬羊划分官员,与政见并无直接关联,全看官员对上位者的态度。犯之者为君子,护之者为犬羊。这条飞语流传甚广,约起于两年前。如今莫说京师,早已名动天下了。
“略有耳闻。”德荣突然反应过来:“莫非此飞语是出自这位乐先生之手?”
“正是出自他手。这还都是陈年的老黄历,今年我这位乐小友动静闹得更大了,竟找上了内阁申元辅的晦气。”
德荣不禁咋舌,心中竟感到一阵颤栗。他一向自我感觉不错,自认为走南闯北颇有些见识胆略,可跟这位乐小友一比,简直连个屁都不是。
“今年他又闹出什么事了?”
“今年四月,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弹劾申元辅弄权,打压言官、培植私党、靡坏朝纲。七月又有福建按察佥事李琯上疏,给申元辅开列了十大罪状。这些,都是我这位乐小友背后怂恿,居中周转。”
“啊!”德荣彻底惊呆了。
惟敬呷了口酒,又道:“这汤显祖和李琯都是江西人,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与乐小友是正经的乡亲。据我所知,李琯参劾申元辅的奏疏都经了他的手,十大罪状里头怕是有五六条是他罗织的。”
德荣默然,听了惟敬一席话,彻底颠覆了他对国家和朝廷的许多旧观念。在他心目中,朝廷命官们哪怕再如何贪墨渎职,终归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不容草民亵渎,不容世故左右、不容流俗蛊惑的大智之人。这乐小友何等落魄的脚色,居然能以一己之私,假朝廷命官之刀笔,行操纵天下舆论的勾当。这些执掌国家公器的朝廷命官竟也听之任之,甚至与之打成一片。如此,朝廷的法纪纲常何在?
似乎是唯恐还不足以摧毁德荣对官场执迷不悟的幻想,惟敬继续打破砂锅说到底:“前两日,礼科一个叫罗大纮的给事中弹劾申元辅,贤弟想必知道?”
这是新近发生的时事,坊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就算是对时局感知迟钝的德荣,也是欲充耳不闻而不得了。
“此事京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德荣心下黯然,沈先生这一声问好生恼人,明显是拿老眼光门缝里看人,平白把人看扁了。他心有不忿地反问:“莫非这个姓罗的也是江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