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鹗老的身子骨不好,怕是撑不过今年就要致仕。如今边疆不靖,年年都有刀兵。这一兴兵,到处都要银子对付。打仗是武官的分内事,可筹集、发放军资还得靠文官的算盘。可是,太仓空虚,凡事还须精打细算。六部当中,论资历、论才器、论年岁,又有谁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兵部尚书呢?”
听了曾同亨的一席话,石星不禁沉默了。论在六部中的排位,兵部还在户部之后,可要论事务内容,兵部比户部多少还要轻松一些。倘若放在十年前,这个兵部尚书倒还做得。问题是,最近几年,边事日益糜坏。一直与大明时战时和的北疆蒙古诸部就不消说了,就连西南边陲的蕞尔小国缅甸亦敢犯边。若是加上多因欠饷而起的本国官军哗变,这兵部尚书的位子是愈发地不好坐了。
就在八天前,即七月二十日,内阁同时接到浙江巡抚常居敬和福建巡抚赵参鲁的奏报,称东海的日本国正在拉拢朝鲜和琉球,准备以朝鲜军为先锋,入寇大明。奏疏附有从日本逃归的本国被掳渔民苏八和客商陈申暨的陈情书,详叙其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东南平倭业已三十载,久不闻倭语。虽然对奏疏内容半信半疑,但联系起入夏以来愈演愈烈的有关朝鲜勾结倭寇,即将联手攻明的流言,主管兵部事务的许国不敢掉以轻心,将苏八和陈申暨的陈情书上呈给了圣上。
倘若日、朝联兵入侵之事属实,那就意味着一场大规模的战事。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接手兵部尚书,那还真是倒霉背时到了极点。而细细思量过后,石星沮丧地发现诚如曾同亨适才所言,目前六部的堂官中最适合接替王一鹗的还真是他石东泉。兵部左侍郎许守谦年迈多病,右侍郎王基据说是个干才,却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资历稍浅,二人都难补缺;若从其他五部择一副官入主兵部,既不合惯例,更难服众。至于其他几位尚书,陆光祖四月才从刑部调任吏部,居六部之首,断不会再折节低就;刑部新任尚书赵锦因继母死在家守制,尚未到任;礼部的于慎行翰林出身,自入仕起担任的官职不是词臣就是讲官,此后又是礼部、吏部和詹事府,最后是礼部尚书。以其礼部尚书之尊,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去兵部。至于曾同亨,工部尚书的位子刚坐热,兵部自然也轮不到他。数来算去,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接手?
想到兵部的种种麻烦,石星就觉得头大。先前经凉水降温的气血被曾同亨一番言语相激,此刻重新上涌头额,但觉麻辣辣的,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好似眼前蒙了一层水汽。
石星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管茶水还在发烫,嗦地一下就喝了一半。茶水过喉,醉意少减。石星理了理思路,突然想到,以曾同亨的直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故弄玄虚,必定是收到了什么确切消息。他稳住心神,不紧不慢地问曾同亨:“这些话是不是陆老让你来说与我听的?”
他所说的陆老就是吏部尚书陆光祖。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陆光祖与曾同亨相交甚契。曾同亨倒是毫无遮掩之意:“确是陆老的意思。他说当今朝堂之上除了你石东泉,还真没别人有本事接兵部这盘棋。”
石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适才事情来得太突然,他的心还只是有些乱。当得知真是陆光祖的建议,石星心里更感发虚发慌。
自隆庆五年高拱任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起,就破了祖制,开了内阁主导朝廷人事的先例。张居正柄政十年,为推行变法,必须保证政出己门,故而牢牢将负责文官任免考核的吏部掌握在手中,朝廷的铨选大权逐渐归于内阁,吏部尚书沦为跑腿的小吏,从而形成阁重部轻的局面。张居正死后,这一局面在申时行任内得到延续。直到万历十八年宋纁接手吏部后,吏部开始了夺回本该属于自己权力的斗争。也正是在那一年,石星接替宋纁成为户部尚书。宋纁严禁请托,还在一些人事任免问题上自行其是,甚至越过内阁直接上疏以达天听,故与申时行渐成水火。
宋纁今年四月致仕,五月病死,但他的遗志却被陆光祖全盘继承。陆光祖其人,性子清高,处事尚算公允,当年为了保护遭贬谪打击的官员不惜与原本相善的张居正闹翻。这么个人执掌吏部,可以预见,未来内阁和吏部的战火还会继续烧下去。被陆光祖盯上,可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石星不打算就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深谈下去,慌忙虚晃一枪:“兵部的事待鹗老确定致仕时再谈吧。你大热的天晚上专程跑一趟,总不至于就为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噢。”曾同亨一拍脑袋,似乎才记起来此行的来意:“找你还真有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