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星离席后,先唤下人打来净水,待洗过脸,让头脑稍稍冷静后,方才不疾不徐奔书房而来。推开书房门,但见一人靠坐在圈椅上,翘着二郎腿,正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他左手捧书,右手的指节在茶几上轻轻敲打,显然心思并不全在读书上,更像是靠读书打发无聊的等待。
“于野兄!”石星热情地打招呼。
“拱辰兄!”曾同亨急忙放下手中书,满脸堆笑,起身见礼。
二人分宾主落座。石星心知曾同亨夜间到访,必是有在朝堂之上不便开口,需避人耳目的事情要说,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楚。他高声唤来张竹。
“冲一大壶毛尖,再加个杯子,一并送过来。”
“是。”张竹唱了个喏就走了。
石星微微侧身,把脸转向曾同亨,带着微笑细细端详老友,以期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曾同亨长着一张短圆脸,肤色微黝,双目清澈有神,蓄着修剪得紧凑而贴肉的短须。他身长约七尺两寸,体型精瘦,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绷紧了的弓弦,似乎随时要蓄势而发。
被石星这么死盯着看,曾同亨神色立马变得不自然。他努力想表现得稳如磐石、安之若素,却总难奏效。最后,他干脆主动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先开口了。
“拱辰兄,看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莫非今晚家中来了宾客?”
“嗯,我那岳丈从苏州来了,陪他小酌了数杯。”
“苏州?”曾同亨一愣:“你是说你家三姨太的父亲,开绸缎铺子的那个?”
“正是,今日刚到京城。”
“当初你家三姨太嫁过来的时候,他不是看不上你这个女婿,之后便老死不相往来么?这次是吃错药,脑壳瓜子开窍了?”
“开窍?”石星冷笑一声,嗤道:“若不是上个月苏州和松江遭了水灾,他的万贯家财都泡到了大水里。不然,你当他抹得开脸面来见我?”
“闹了半天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你的。不过,拱辰兄今非昔比,现如今呐!你官运亨通,圣眷甚隆,那老儿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巴结你还来不及呢,还敢有气?要我说呢,正好逮着机会好生治理治理他,以泄心头之恨才好。”曾同亨笑嘻嘻地打着趣。说完,还悠哉闲哉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润喉咙。
石星听得直发笑,伸出指头指了指曾同亨,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嗔骂道:“你这个江西佬还真是刻薄到家了,竟如此教唆?他再有千般不是也是我石星的岳丈,我好歹是知礼明义的读书人,又是朝廷命官,怎可做此促狭之事!?再者,什么官运亨通?什么圣眷甚隆?干的都是苦差事,全为圣上分忧,为国家出力,提这些作甚?”
“哎。”曾同亨来劲了,拖着长音继续歪缠:“要说苦差事,我曾某人也一样在做,这官运可就比不得拱辰兄了。”
“奇了怪了,我是堂官,你不也是堂官,大家彼此彼此,偏你叫什么屈?”
“堂官倒都是堂官,可我这工部在六部之中排名最末,在你这位户部尚书面前一站,还是矮了半截。”
石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追问道:“如此这般,不如你我换换?我做回工部尚书,你来做这劳什子的户部尚书可好?”
“那还是算了吧。”曾同亨摆摆手:“工部的活儿虽说干得心力交瘁,总强过你这户部尚书,整日里被各个衙门死缠烂打追着要银子,跟只输不赢的赌客一般过得背气!”
这下石星笑得更大声了。“说得好!说得妙!我这个户部尚书确是做得背气。谁要肯替我挪动挪动位子,我石某人还真得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那么,去兵部如何?”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身子朝前凑,曾同亨带着似笑非笑,令人玩味的暧昧表情紧盯着石星。
“嗯?”石星的笑容凝固了。他看到曾同亨那专注而充满期待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老友适才绝非在说笑。他立刻抹去喜色,换上一脸肃容,脑子开始飞速运转,盘算起曾同亨的弦外之音和他夜访私宅的来意。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询问,房门“吱呀”一声,一人推门而入。却是张竹带着茶壶和茶杯送了进来。两位尚书下意识对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压下了话头。
待张竹放下茶壶和茶杯,石星和颜吩咐道:“去告诉下人,这里不用人伺候,不要来打搅我谈事。”
“是,老爷。”张竹恭敬地作了个揖,轻手轻脚走出,从外面掩上房门。
听得张竹脚步去远,石星才把脸转回,向着曾同亨,沉声急问道:“于野,这是怎么一回事?”
“拱辰兄勿惊。兵部王老部堂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
兵部尚书王一鹗行年五十八岁,是位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资深宿臣。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入仕四十年,素有政声。打去年起,王一鹗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今年几次请辞,都未获准。
“这我自然知道。鹗老已经向圣上上疏请求致仕。可是,这又与我何干?兵部就算走了鹗老,还有两位侍郎可以递补空缺,何必多此一举到户部调我走?”石星感到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