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看着白琰眼泛柔光,恬静的脸庞晕开一抹浅浅的欣慰之笑,没有流露出过多惊喜的情愫,亦无任何言语的修饰,两个人光是这样四目相对,阔别多日所沉积于心底的悲欢离索就已溶入在对方的明眸顾盼之中。
她对白琰而言,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秦如斯眼波流转,脑中突然想起白瑜口中曾提过的“长姐”,再去看那女子时,已然更加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从对面直射而来的目光,从容淡定地地迎上了秦如斯的双眸,微微颔首莞尔,稍加打量,眼底便透出些许欣赏之意,嘴边的笑容也更显亲切和善。
“今日朕在此设宴,一来是为庆贺信留王与燕国公主大婚之喜,二来,我周国风林军在赤水之战中大败齐国,信留王功不可没,朕心甚悦,特与诸位同饮此杯。”
“谢陛下。”
白瑜挥袖举杯,众人齐声谢恩,起身端起酒觞啜饮。秦如斯虽不曾见过九龙杯,但也对其有所耳闻,知晓此物是周国历代君王封赏功臣之时所赐的行酒之礼,寓意“九龙腾飞,功德圆满”。如今见白琰手中不过是寻常的酒器,心里那种惴惴然的紧张感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她半袖遮面小酌了一口,趁此间隙极快地扫了一眼周围之人,想从其中找到可疑的面孔。
萧皇后妆容精致,衣着考究,仪态万方地端坐在白瑜身边,显有艳压全场之势。而原本与之争奇斗艳的兰贵妃却不见踪影,似乎并未赴宴。除了坐在她边桌的白珩之外,也不曾看见玖安郡主的身影,之后剩下的这几张脸,皆是她素未谋面过的。
之前冲动上脑,让秦如斯只想将昔日仇敌除之而后快,但如今细细想来,此事似乎另藏端倪。白琰功勋卓著,性情又冷傲孤癖,树敌众多并不稀奇,然而想要在皇帝御赐的酒中下毒,也绝非易事,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也已被卷入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阴谋之中。
鼓乐声起,数十名婀娜多姿的舞姬进殿献舞,众人纵情赏乐,有说有笑,一派其乐融融之象。“长姐,你看朕为三弟挑选的这位王妃,你可还满意?”白瑜面向那名女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女子微微欠身,看着秦如斯眼中含笑:“灿如春华,清扬婉兮,王妃生得如此钟灵毓秀之姿,与琰儿琴瑟和鸣,这是陛下恩泽,我自然乐意之至。今日能看到琰儿成家立业,作为姐姐,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尘埃落定了。”
这时,萧皇后也开口道:“王妃,这是昭华长公主,公主贤良淑德,素来为我们所敬重,也是最疼三弟的,你如今已是公主的弟妹,以后也可以长姐相称。”
“长姐。”秦如斯举杯回礼,虽然她早已猜出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但当自己当面喊出这个称呼时,还是略显生涩。
昭华公主含笑将酒饮尽,柔声对白琰嘱咐道:“琰儿,王妃一个女子远离故土亲人,从燕国远嫁而来,你要好好待人家。”
“我会的。”白琰望着昭华公主,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让秦如斯觉得自己能和身边这个男人白头偕老,然而重回现实,她不由自嘲一笑。原来在心底深处,她对婚姻和幸福仍旧抱有幻想,明知不可为,却还是硬要存份希冀,为那道以仇恨为名的伤疤灌注进一丝可怜的天真。
“长公主如今看到信留王妃,一定感触良多吧?”
说话的是当朝颇受周王倚重的晋国公萧衍,亦是萧皇后的长兄,此时正坐于昭华公主的旁侧。他虽已经年过半百,但依旧身形矫健,眉目疏朗,一袭金边冠服加身,更衬出他身居高位的雍容。
白琰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萧衍,似乎并不喜欢听见他这样的问话,倒是昭华公主不以为意地接口道:“确实有些感触,不过也都是陈年旧事了,人年纪大了,记忆也都模糊了,不提也罢。”
“长公主说笑了,萧某只是觉得无独有偶,毕竟当年长公主嫁往齐国时,也曾路途多舛……”
“他姓萧...难道他就是萧衍?!”
秦如斯惊得整个人为之一振,再去看萧衍时,只觉他满脸都堆砌着假仁假义,心中不由出些许的恐惧之感。毕竟自己的命运,曾被他玩弄在手掌心,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九霄宫的大殿上,实属侥幸。
“国舅爷,”白琰眸色微颤,即刻打断了萧衍的话,脸上虽然给了他几分薄面,可眼中已是寒气森森,“既然长姐都说已是陈年往事,不甚记得,国舅又何必再提呢?”
“三王爷误会啦,萧某并无他意。”萧衍皮笑肉不笑地故作担忧道,“我只是听闻王妃在和亲路途中被魏国人劫持,屡次历险,陛下原本正与我商议要派使臣前去谈和,幸好三王爷及时赶到救人,毕竟王爷与那魏国太子也是颇有渊源,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如今见王妃能够安然无恙,萧某只是略表关切之意。”
萧衍的字里行间虽无明显不敬的言辞,但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他分明是别有用心,有意提及白琰的身世借以明嘲暗讽。
“说起这件事,国舅爷才是真正的功不可没。”白琰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抬头迎上萧衍惊异的目光,眼底的气势汹涌而出,一瞬间便让萧衍败下阵来。
与此同时,殿上的气氛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似乎除了秦如斯和白珩之外,也有局外人觉察到了这句话中的深意。
萧衍显然感觉到了四周细微的异动,刚想开口,斜对角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王爷王妃,值此大喜之日,赵某在此祝你们百年琴瑟,瓜瓞绵延。”
这是一位与萧衍年纪相近的男人,他一身常服不饰装点,五官端正,体态匀称,一双眼睛如鹰般锐利,神情却明静闲适,一副泰然自若的与世无争之态。
“侯爷有心了。”
白琰略显恭敬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寒意也随之散去不少,秦如斯本就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就已面泛潮红,衬得她人面桃花,更添了几分醉人的美意。
而一旁的萧衍只能尴尬地撇撇嘴,转色道:“赵侯爷,既然今日是三王爷的大喜之日,贵公子怎么未来赴宴?我听闻贵公子这几年于各地广交朋友,游历山水,倒是惬意的很呐。”
“小儿天性洒脱,胸无大志,此时人在数里之外的滨州,自然不能像国舅爷的公子那样鹤立朝堂,效命陛下。只是不知玖安郡主今日为何……”
就在这时,舞乐声戛然而止,随之替代的是一阵旖旎绵长的古琴声,只见一位身姿婉约的女子扬裙飞袖,在众舞姬的陪衬下,如空谷幽兰般降临在大殿之上,秦如斯定神一看,才发现这献舞的女子正是未曾赴宴的玖安郡主。
她笑若春阳,娇羞半掩,每每凌波移步,飘舞衣袂,眼神都有意无意地瞥过白琰,脉脉含情,甚至几次三番在离他咫尺间轻舒罗袖,余香四溢,然而白琰都仅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眼前只有浮动的空气。
“这个郡主,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秦如斯在心里地嘟囔着,竟莫名蒸腾起一丝淡淡的醋意,急得她赶紧用力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咝......”
由于手上力道过重,秦如斯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幸得周围其他人都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玖安郡主的舞蹈,只有身旁的白琰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侧过头诧异地看着她。
秦如斯因为之前饮过酒,脸本就已经微微泛红,如今眼神突然接触到白琰,不由得更红了,眼神闪烁之际,她竟不可置信地看到白琰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随着琴声起承转合,玖安郡主云袖纷飞,娇躯疾转,大殿上犹如绽开了一朵明艳芳菲的芙蕖,步步生莲,引得众人拍掌赞好。她原本笑意盎然,春风得意,但当她瞥见白琰并未认真欣赏她绚丽的舞姿,而是将饶有兴致地看着秦如斯时,眸子瞬间黯淡了不少,脚步一崴,只听“哎哟”一声娇颤,便朝着白琰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