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的沉默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短,魏央一身白袍,右手仿佛不着力的垂在腰侧,手中握着一只短柄锤,锤头泛着幽幽的光芒,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这片空间中的另一人,却仿佛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一脸茫然的呆立当场,正是大脑乱糟糟的周吴。
周吴不是能够被现实的黑暗轻易激怒的热血青年,感谢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纷乱复杂的思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证明自己的正确,造谣和真相相互纠缠蛊惑人心,周吴对于人性的黑暗、权力斗争的肮脏程度,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然而哪怕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血淋淋的事实还是会肆意的嘲弄他的幼稚。想象中自己可以接受的黑暗,可能抵不过现实中一次同事的背后告状,哪怕设想了所有情境,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面不改色的面对无耻与背叛的时候,涌动的热血和难言的情绪依然会让自己的忍耐濒临崩溃。
这个故事最令周吴不寒而栗的部分是,作为大陆上的知名人物,杏林真人的一些信息被忠实的记录下来,不知什么原因,七日咳的事迹记载不多,反而无论哪个版本,都会提到一个事情:杏林真人师从李时景真君,为传道弟子!
仙盟的五长老,是仙盟中的最高机构,为了不让外行指导内行,五长老的甄选原则从最初制定沿用至今,其中有三条内容是这样的:
1.五位长老的选择要兼顾修仙界七大领域的发展(分别为:炼丹、制药、炼器、阵法、禁制、功法、战技);
2.长老位置空缺时,剔除有重大道德问题的候选,按照水平高低,按序递补;
3.如候选者有家族前辈或师长曾于仙盟担任重要职位,可酌情递进。
第一条和第二条比较好理解,周吴当年对于第三条非常不理解,第三条这种赤裸裸的偏袒和照顾实在是太过刺眼。当他有一天课后向李晋询问这一点时,李晋是这样回答他的。
仙盟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机缘巧合下诞生的,从建立之初到现在,修仙界都存在反对它的力量。为了避免仙盟的最高机构被这些反对力量渗入,每次五长老挑选人选的时候都会小心再小心。这第三条,就是最方便的审核标准,他们认为,如果有家族的前辈和师长在仙盟担任过重要职位,这个人就算反对仙盟,也有足够的羁绊去阻止。
周吴至今都很清晰的记得,李晋在说完这个后,轻轻的嗤笑了一声。哪怕是现在,周吴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了李晋在笑什么。
杏林道人是李时景真君的传道弟子,地位非同一般,自身天赋过人又得遇名师,水平更是极高,当年李时景真君尚在,就断言说以后自己这个弟子水平绝对在自己之上。是的,杏林道人的水平确实超过了李时景真君,而弟子的证明是师父的性命。
杏林道人无疑非常清楚,只要自己的师父死去,自己递补成为五长老之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于是,他便做了,他也成功了。
悲哀和愤怒的情绪如此的强烈,让周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周吴都不知道自己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个故事。
因为更关键的是,魏央的态度,是什么?要知道,魏央可是直接表达了钦佩的态度的。对于这样一个欺师灭祖、心狠手辣之徒,如果魏央是和他同一阵营,那么自己师父呢?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那么自己呢?又该如何自处?
周吴没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只好继续保持着呆立的姿态,只听到魏央的声音终于在身侧响起。
“年纪不大,想法不少。你就没想过我是在骗你?”
周吴感觉如遭雷劈,冲着魏央吼道:“你是在骗我?!!”
魏央依旧是不紧不慢,半死不活的答道:“并没有。”然后兴趣盎然的欣赏周吴的表情凝固在风中。
等到周吴恢复正常,魏央伸出左手一揽,把周吴搂进怀中,耳语道:“遇到点麻烦,五岳书院可能要你跟清儿自己去了,照顾好她。有一件事那个躲在酒桶里的傻丫头不知道,杏林,是她的外公。”说完,一踏甲板,腾跃而起,稳稳的立在船头,整个人仿若利剑出鞘,释放出强大的气息。
魏央右手握锤,横架胸前,锤头向着前方喷涌出一道红线,红线像是一根针一样迅速延长,向前直刺而去。若是再仔细观察,这哪里是红色的线,这是火,这是极炙热的火,周围的空气在炙烤下都变得模糊不清。
红色的火针不断向前延伸,约有百丈远,针头似乎遇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在碰撞中,四溅的火星散落到屏障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黑点。
碰撞的震动让这根长长的火针剧烈的颤抖,魏央握着的锤子却依然保持着稳定,只是右手上一根根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并不轻松。
一切都几乎在瞬间发生,周吴大惊之下,快步上前打开酒桶,就看见秦清蹲在里面,哭得泪流满面。如果换在平时,周吴肯定是要好言温抚几句,只是如今情况不明,能够让魏央中了埋伏,来者肯定也是做足了准备。
顾不上怜香惜玉,周吴一把将秦清拉出了木桶,抬手指着魏央对她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等这事解决了慢慢说。时间紧迫,现在,做你该做的!”
秦清抬头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眼泪都没擦,几个起落间就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周吴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本来还准备再交代两句,谁知道人家这情绪转换速度,立马切换成了遇敌模式,弄得自己反倒更像是手足无措的那一个。
等到周吴回房带上行李,秦清早已站在了门口,周吴疑惑地上下扫了她一眼,没找见她的行李在哪儿。
秦清从腰上摘下一个绣袋,把口打开,示意周吴将手里提的行李放进去。周吴莫名其妙的再三确认之后,小心翼翼将行李对准绣袋口,还没反应过来,手上一轻,行李已经消失不见。周吴大感神奇,只是此时不便细问,便领着秦清一前一后的上到了甲板。
魏央站立的地方已经被汗水打湿,手中的锤却依然稳定。周吴发现船似乎离那个屏障接近到了不足五十丈,火针所刺之处,周围的黑点已经连成了一片,更远一点的光幕上,细细小小的裂纹更是密密麻麻。
就在此时,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晃动,周吴和秦清措手不及,一时间给摔了个七荤八素。等到船身恢复了平静,周吴和秦清才勉强爬起来。
魏央已经离开了船头,凌空而立,四周大片火海翻卷不定。火海中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岁数不大,面容憨厚,身材不高,着月白色长袍,右手杵着一柄禅杖,左手端着一个净瓶,净瓶口不断的涌出清水,环绕男子全身上下,如同一幅水做的盔甲。
男子向魏央行了个礼,笑嘻嘻地说道:“大师兄好,没想到万山罩也没困住师兄多久,师兄果然了得。”
魏央冷哼一声,挽了个锤花,火势更炽。男子手中的净瓶立即喷涌更烈,几乎成了喷泉,疯狂蒸腾的水汽让男子的身影都已经完全看不清,只听得到他的话语:“师兄真是下得狠手,我俩多年未见,师兄也不要叙叙旧?”
魏央依旧沉默以对,手中锤招式再变,凝成一条火龙,向着男子极速冲去。只见男子似是不经意的向左踏出了一步,便瞬间远离了火海的范围。火龙在火海中咆哮狂怒,却无法追出火海。魏央应对亦是迅速,广阔火海瞬间与火龙融合,火龙如虎添翼,气势滔天地追向男子。
魏央这个自称的“师弟”,脸上却轻松无比,还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刚才被烤的有些不平整的长袍。待到火龙咆哮冲来,他左手将净瓶向空中一抛,瓶口向下,喷涌而出的水立即在他身前形成了数面水盾,嘴唇快速抖动,左手掐诀,右手所持的禅杖逐渐冒出乳白色的光芒,似乎正在施展什么秘法。
火龙势若破竹的撞破前两面水盾,自身的火势也消减了一些。男子脸上笑意更浓,正等着火龙冲击第三面的时候,却发现火龙面露不甘,下一个瞬间庞大的身躯突然崩解。
男子抬头看见远处的魏央脸上略有一丝苍白,似乎是强行收招引起的反噬,一直笑嘻嘻地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之色:“师兄还是不给我机会啊。”
“你还是这么的废物,指望着别人给你的机会。”魏央的声音仿佛砂纸在石头上擦过,冷厉得吓人。
“师兄这么天才,自然是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庸人的想法了。”男子的声音有一丝怨毒之意,远没有表情展露的这么轻松。
魏央的声音含了一丝怒意:“天资不足者比比皆是,恶贯满盈如你者又有几人?你这种心思歹毒之辈,猪狗亦不如,胆敢妄称为人?”
男子脸色瞬变,脸上浮起一丝怒气:“师兄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门派希望,理所当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当年不过是想要进境快一点,师兄就向师父告发我,将我革出师门。如今,师兄对我还是半点愧疚之心也无。枉我还顾及当年教导之情,一直希望师兄能够迷途知返!”
魏央大吼道:“朱苗义!!血炼程家村,屠杀李家坡八十三口!未料到你至今未曾歉疚!!我当年就不应该答应师父的求情,饶你一条狗命!今日你若就此远遁,他日我留你全尸!”
朱苗义又挂上了笑嘻嘻地表情:“师兄,可别生气,为了一群豚彘之辈何至于大动干戈?师兄若想杀我,日后可尽管来试。只是这次,我受人所托,需阻你一两日。区区不才,放胆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