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得正起劲,聊得正开心,门突然被打开了,是队里最有钱的老板——侯二娃子,在福建做生意,人们早已不这样称呼他了,见面都是笑脸相迎,尊称他为“侯总”。他生意忙,很少归家,只在年底回来探几天亲,有时候实在太忙就干脆不回来。对于生产队的现状,他基本上摸不准了,扳指算算,在外奔波了将近二十年了,队里新添的小娃,他已不能对号入座了。跟他一班长大的小伙子们已经面容苍老,被生活折腾得弓了背弯了腰白了青丝,走起路来也不似从前那般矫健了,有的甚至已经当起了祖父,抱着年幼的孙子在队里的水泥公路上转悠。侯总归家后,和从前的发小喝喝酒打打牌,不窜门,一方面是长年的分离和生活方式上的差距导致他和队里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另一方面是他对队里的状况不熟悉,自然也就不投机。
福顺和芸香见状,连忙站起身来让座,文炳从火炉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酒杯,斟满,递到侯总的面前,调侃道:“侯总,今晚有个规矩,喝完酒才能坐下,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侯总笑眯眯的回道:“你娃今晚在这?女朋友带回来没?打算好久结婚?我记得我刚去福建的那一年,你才五六岁,吊着两串鼻涕到处乱跑,大人说一句‘鼻涕要流过嘴巴了’,你才抬起袖子揩一把。只要你妈去赶集,你一定会在后头撕心裂肺的喊要给你买糖回来,等你妈回来的时候,不晓得又犯了啥错,被撵得到处跑……这一晃,都变成大小伙子了,时间真是快呀!”
文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反驳道:“侯总,人生已如此艰难,你就不要拆穿嘛!”
福顺嘿嘿的笑着接话道:“这有啥嘛?你小时候可是队里的人看着长大的!”
文炳瞄了蕙兰一眼,“至少蕙兰不晓得这些,你们这样一说,我刚刚树立起来的形象瞬间就倒塌了。”
蕙兰心领神会,一本正经的说道:“文炳哥,你放心,我不会给其他人讲的,只给你以后的娃儿讲。”
巧捷在旁边跟着大伙儿笑,这时候侯总把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语气温和的问道:“巧捷现在在哪工作呢?男朋友是哪的?我记得你从小成绩就好,又乖又懂事!”
巧捷愣怔了一下,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至于如何回答,她已经在心里拟了太多腹稿,但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还是有点茫然失措,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母亲,芸香浅笑着,却没有及时的帮她解围,或许和她一样,想好的台词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
“人家在CD的一家大企业里面上班,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白领!侯总、表叔、表婶,我得替我们这辈人说几句话,现在社会跟以前不同了,我们有更多机会进入大城市去打拼,但是我们出身于农村,要比一般人承受更多、付出更多才行,所以不要催得太紧,特别是婚姻这个问题,就比如我有个哥们,未婚先孕,结婚的时候双方父母倒是挺高兴的,想到再过大半年就能抱孙子了,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结了婚之后才发现性格不合,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们这代人的婚姻跟你们不太一样了,不是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文炳振振有词的说道。
侯总口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文炳这嘴巴……怕是有很多女娃追你吧!”
“侯总,这你就错了,是有几个女娃向我示过好,不过我不喜欢太主动的,我喜欢文静一点、矜持一点的,我本来就有多动症,再找个有多动症的,那岂不得上房去把瓦揭了!倒是碰见过一个,我约她吃饭,那天聊得很开心,她笑得饭都没顾得上吃几口,我心想有戏,可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我像个骗子,还说笑太多了会长皱纹,气得我吃了两周的方便面……”
“你们这些年轻娃的感情我们已经不懂了!”侯总感慨道。
过了一阵子,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也醉醺醺的来到了福顺家,侯总和文炳也有了醉意,东倒西歪的坐着,话更多了,话题已经扯到建设家乡了,他们信誓旦旦的说要开发竹坪坝,带动竹坪坝的老百姓过上富裕的生活,一旁的巧捷激动的难以自抑,逐一跟他们确认“你们喝醉了没”,大伙儿无一例外的摇摇头。
大概是坐得太久腿麻了,文炳站了起来,猛地一下撞在了烟囱上,险些栽倒在火炉盖上,其他人被吓得打了个激灵,转瞬间又东倒西歪的靠在椅子上或者墙壁上了。
福顺看了看墙角堆着的二十个啤酒瓶,感叹道:“修房子那年剩的啤酒,终于解决完了!”
这时候,喝醉的人酒醒了一大半,大伙儿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福顺,福顺嘿嘿的笑着说:“这下清醒多了吧!”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开会,他用手中的电筒在屋里晃了晃,最终停留在文炳的身上,“马上要交夜了,还不回去,我就晓得你今晚肯定又把脑壳喝晕了。”
侯总站起来一把把开会摁到了椅子上,“大过年的,空手来还想空手回去,哪有这种好事?”
侯总刚才打了个电话回去,他的儿子很快就提过来两瓶葡萄酒。
开会摆摆手推辞着:“别别别,我是来接文炳的,喝醉了没法回去!”
福顺用怀疑的眼神望着开会,“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你不喝酒,就跟我不抽烟一样,让人简直不敢相信!”
开会已经坐下来了,“你们说的这是啥话?喝酒竟然不喊我,既然你们还想喝,那我就陪你们喝两杯,哪个醉了哪个是龟儿子!”
屋里再一次响起了觥筹交错的声音,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响了,电视机里播放的春晚已经进入了最高潮,外面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年的光阴,在或快乐或悲伤的一分一秒钟成为了过去,永远的成为了无法触及的过去。
只是这屋子里的人,来不及去感伤,唯有巧捷,在昏昏欲睡中格外的清醒,她在想:事业呢?爱情呢?好像就在明天,又好像在遥不可及的未来,还像在已成为过去的昨天,只是不在此刻。此刻的她,身处在推杯换盏的热闹中,心却在空旷无边的寂寥中。
两瓶葡萄酒很快被喝干净了,开会的脸颊涨得通红,垂着头眯着眼,侯总、文炳及其他几个小伙子反而清醒过来了,他们起身和福顺告别,然后飘飘忽忽的回了各自的家。
文炳抓着开会的胳膊使劲儿晃了晃,开会抬起头,用迷离的眼神望着儿子,“我专门来接你的,走,回家了!”文炳说道。
开会咧着嘴打了个酒嗝,拖着声音问道:“你妈晓得不?”
文炳没有回话,扶着父亲往屋外走,开会走得踉踉跄跄,福顺帮忙搀扶着,走到街院通往公路的台阶时,开会突然停住了,拉着文炳的手,神秘兮兮的说道:“炳娃子,我有一个秘密,今晚要给你说,你千万不要给其他人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说。”
文炳和福顺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都说酒后吐真言,开会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莫不是……这一说怕是要打破家庭平衡,福顺想阻止,但很明显,开会看不懂也听不懂福顺的暗示,他旁若无人的继续说道:“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会飞!”
文炳看向福顺,两人哭笑不得,开会站在台阶上,张开双臂做出展翅飞翔的姿势,福顺吃力的拽着,文炳无奈的走到台阶下面,开会顺势趴在了文炳的背上,所幸文炳力气大,背着父亲走得很沉稳。
“我就说我会飞嘛,你们还不信!”开会在背上喷着酒气说道。
见人都离去了,蕙兰猛地一下从被窝里弹了起来,披上外套,趿着拖鞋快步走到火炉旁,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瓜皮果屑,这不重要,她伸长脖子望着芸香,非常认真地问道:“今晚咋都跑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芸香捏着笤帚,眼眸里充满亮光,“是啊,也该转运了,这几年过得太窝囊了。”
“文炳哥说他喜欢文静的女生,你说他是不是喜欢姐姐?”蕙兰把脖子伸得更长了。
“看起来像,又不像,这要看他们的姻缘了,要是有缘在一起,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芸香很快就把屋子打扫干净了,福顺在堂屋门前忙着烧纸焚香祭拜天神。
人,最怕生活无望,而一旦命运抛出一根橄榄枝,人就会是另一种充满了精神与力量的模样。
正月初一早上,窗外亮堂堂的,大概是出了太阳,窗帘没拉严实,边上留着一条缝,淡淡的太阳光从缝隙里照了进来,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那薄薄的一层光辉,温和而缺乏力度。开会挣扎着睁开惺忪的睡眼,他听见楼下有人在大声摆龙门阵,估计是走亲戚的人路过,很快,那声音消失了,他憋着一泡尿,赶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下楼去。
“爸爸,飞一个看看!”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嗑瓜子的文静笑着戏谑道,开会这才注意到,文炳坐在文静旁边,正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莫名堂!”开会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绕过院子去屋后的厕所小解了。
为了避免再次被儿女取笑,他顺着阴沟绕到厨房的后门,心想着先弄口吃的垫垫肚子,当他推开门,他看见坐着一屋子的亲戚,他们一致的望着他,他尴尬的笑着,脸颊上憋出了两圈红晕,和亲戚们简单的打了招呼。忙着递茶水的慧芳干笑了一声,说道:“你们不晓得,昨晚我们这儿有个人说他会飞,硬是要从沟这边往沟那边飞,拉都拉不住,我就让文炳别管,让他去飞,结果在院坝中间就一跟头栽下去了,我们仨娘母就跟抬猪似的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抬到二楼去。”
“这大过年的,喝点酒也正常嘛,二哥,你帮忙问的事咋样?”开会幺妹问道。
开会挠挠头,这才想起昨晚是带着任务去窜门的,结果一见到酒,就把帮忙咨询考学这件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慧芳拿过桌子上的红酒瓶,指着里面的半瓶酒对幺妹说:“嘿,都在这酒里!”
对于男人来说,喝酒是人生的一大快事,起初几杯还要象征性的说些敬酒词,喝到起劲时,往往会痛快的一碰杯,说道:“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来,干!”掏心窝子的话、求人帮忙的话、恭贺祝福的话……一句都还没来得及说,就都化成液体淌进了胃里。
正月初二,在王大年的安排下,巧捷要去见那个当兵的小伙子,她很忐忑。
见面地点是在王大年家,王大年是个聪明人,这事只有他们两家人知道。芸香盘算着这娃要从自家门前过,那就先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于是坐在院坝的一角做起了针线活,眼睛却不专注于针脚,手指被戳破了,往外渗着血,但她不觉得痛。
路口往来的人不少,都是相识的熟人,他们或者站在路边跟芸香大声寒暄一阵,或者走几步路到院坝里来吃些花生瓜子水果等,陪着芸香天南海北的闲聊,这些年来,芸香跟着福顺辗转了不少城市务工,吃尽了苦头,却也开阔了眼界,她与人交流的话题自然也就不局限于土地、庄稼、牲畜,以及男人和娃。
“巧捷,你多大了?”来的人看见巧捷从灶屋的火房里走了出来,便笑嘻嘻的问道。
“二十几!”巧捷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呀,都这么大了,那该结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巧捷一回家,总有人似是专门过来问询她的婚姻问题,这种关切的话语已经令她感到压力重重了。
“反正始终比你小!”蕙兰从屋里走出来替姐姐解了围,人们都知道,蕙兰言语活泼,大伙儿也喜欢跟她逗乐。
王大年拗着烟锅下来了,一脸的神采奕奕,他对着巧捷说需要帮忙写个申请,巧捷立即心领神会,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虽然不曾见过面,但这样的形式,在揭开面纱之前,这神秘的气息让人不能不紧张。
巧捷心里打着鼓,她跟在王大年的身后,王大年径直把她领向二楼的客厅,上楼梯时,她听见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枪声,那人大概是在看枪战片。很快就到了客厅门口,她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仰躺着靠在沙发上,他悠闲的翘着二郎腿,专注的望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他太投入了,以至于没察觉到门口站着两个人。
“萧逸,这是巧捷,你们慢慢聊,我去帮你表婶煮饭!”王大年热情的介绍道,然后借口离开了,他从来都没帮家里的女人做过饭,现在只不过是想给两个年轻人单独相处的空间罢了。
巧捷和萧逸同时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