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刚到家的巧捷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外面的太阳正温柔的照射着大地,她想着忙完手里的活儿就去院子里坐会儿。
“年货都备齐了没?”
是王大年的声音,他正拗着烟锅从公路上走了过来。
“也没啥特别需要准备的,每年过年还不都那样。”芸香迎出去说道。
“巧捷有男朋友了没?”王大年继续问道。
“之前倒是有一个,说是性格不合,分了。”芸香轻描淡写的说道。
“要是莫得的话,说不定这回我还能给你们家成全一段美满的姻缘。”王大年啪嗒啪嗒的吸了两口旱烟,吐着烟圈儿说道。
“哪儿的娃儿?”
“就是我们乡的,可能比巧捷低一届,现在在部队,再过两年就回来了,长得一表人才。”
“你见过那个娃儿?”
“那倒没有,周二娃是他姑父,他的话,我信。”王大年把烟锅从嘴上取了下来,对着水泥墙使劲儿敲了敲,烟斗里面的碎烟末随即掉在了墙角。
巧捷不以为意,什么样一表人才的小伙子还需要这个不曾见过他的人介绍对象呢?当两年兵就回来,莫不是义务兵?还比自己低一届,她可不愿意再陪着那些稚气未脱的男人成长。
“那安排正月间见个面吧,成了自然是好事儿,我晚上就给周二娃打电话。”王大年说完起身要回去。
“那咋好意思,我们两口子是你做的媒,这小的又要让你费心。”芸香递了一支香烟过去,被王大年用手挡住拒绝了。
“莫说见外的话,你晓得我是个热心肠的人,能撮合两个优秀的年轻人也是一桩好事嘛,再说了,这忙也得靠缘分,不是想帮就帮得上的。”
王大年背着手从院坝口出去走到了公路上。
听说文炳回来了,巧捷急切的想去见见这位儿时的同伴,他们已经分离太久了。
“巧捷!”
正在换鞋的巧捷听到门外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声音中带着成年男人的磁性,也透着几分俏皮。
她趿着一只拖鞋、穿着一只棉靴跑了出去,一眼便瞅见文炳正趴在从灶屋隔断出来的火房的木格子窗上朝里面张望。
“我还以为表婶把你绑在屋里了,也不出来耍!”文炳把脑袋缩回来,朝着巧捷的方向走了过来。
巧捷注意到,眼前的文炳已经不是从前的文炳了,他长得更高了,足有一米八,身板挺得像竹竿一样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立体而精致,上身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黑色齐膝大衣,下身穿着一条熨烫得很平整的西裤,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两手揣进裤兜,正用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盯着巧捷看。
芸香从灶屋走出来把文炳迎进了火炉旁坐下来。
煤厂在前些年就被政府强制关闭了,人们又像从前一样用柴火来取暖,不过不再是把木柴横七竖八的架在火坑上,而是把一根根粗壮的木柴用电锯锯成小截往炉膛里架,烟囱被扯得轰轰的响着,白色的烟雾从黛青色的屋顶上向着纯净的青天袅袅升起,火房里暖和得像春天。
芸香捡了一盘刚炸好的面食小吃端到文炳面前,文炳见状,连忙缩着手脚表示拒绝,芸香依旧热情的劝着,但文炳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吓唬他不吃就在脑袋上打个洞灌进去。
“表婶,那我下回来吃!这会儿就是唐僧肉我也吃不下去,妈早上把饭煮多了,爸爸舀饭的时候抱怨了两句,我也跟着说了两句,结果硬是降着我们两爷子一人多吃了一碗,我感觉饭都已经堵到喉咙这儿了!”文炳声情并茂的讲述着。
“那她还怪厉害,还降得住你们!”芸香笑着说道。
“我们是给她面子,不然又得把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的账翻出来算一遍。”
大概是火势太猛了,文炳被烤得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儿,他挪了挪身子,顺势站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蕙兰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门口,并放出狠话:“不吃东西不准走!”
文炳吃惊的看着蕙兰,“兰娃子,你这样当土匪是要破产的!你放心,我不得走,我是专门来和你姐姐摆龙门阵的!”
文炳把椅子往后移了半步,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巧捷问道:“一直没问过你,工作咋样?”
巧捷似笑非笑,“将就!”
文炳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动了一下身子,两眼放光的望着巧捷问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想当记者,咋没去当呢?”
巧捷苦笑了一下,“现在也想当,但这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嘛!”
“挺羡慕你们的,有文化,职业追求都不一样,哪像我们,干啥来钱快来钱多就去干啥。”
一直在灶后忙碌的芸香开了腔,“光有文化有啥用?人活着,钱够用也很重要。你表叔的老师,有一肚子文化,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结果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最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只能做个扛锄头的农老二。”
巧捷听着母亲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表婶,话不能这么说,巧捷只是缺少一个发现她的人和平台!”
“时间过得真是快呀,我记得生你的时候,她都已经开荤了,但她就是死活不吃饭,瘦得很啊,你满月酒的时候我把她抱上,那些人都说这娃不好养,结果还没咋操心就长这么大了,一晃又到了该你们结婚生子的时候了,我们做父母的,你们一天不结婚,事业一天不稳定,我们的心里就始终悬着一颗石头。”芸香的说话声伴着吱吱吱的热油滚动的声音。
“表婶,这两样事儿都急不得,都需要看机遇!”
“听说你在广东那边挣钱很厉害,一个月能拿好多钱?”芸香倒是问得很直白。
“表婶,要我说,这天底下,除了坑蒙拐骗偷,就没有好挣的钱。我刚从学校分到广东的时候,每天都想着过两天我就不干了,你们不晓得,那些老员工动不动就欺负新员工,我们干的工作本来就很辛苦,为了拼业绩,把腿杆都跑断,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都偷偷的哭了好几次,三个月实习下来,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男生了,一个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无家可回,另一个是很有野心的,一心想在广州或者深圳立足,所以,再苦再累再委屈他们都可以忍受!”
“那你咋也坚持下来了?你完全可以回来啊!”芸香不解的问道。
文炳哈哈的笑了两声,继续讲道:“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发现团队里面有个很安静的女娃,长得瘦小白净,每天都在很认真的工作,我就想,人家一个女娃子都这么拼命,我这么大一个小伙子不能太矫情,于是跟经理申请要调到那个女生所在的组,接触后才发现,其实她挺喜欢说话的,而且也很热心,她会抽空给我讲一些业务上的知识,我无以回报,只能每天给她讲各种笑话,偶尔请她吃饭,说来也怪,当我打消了逃离的念头时,我的业绩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我胆子也越来越大,敢站在全体员工面前讲话,经常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期间,还有两个女娃偷偷加我微信给我表白呢,这个时候,我晓得我在这里站住脚了。”
“那个女娃呢?”文炳的话刚落地,芸香、巧捷和蕙兰就异口同声的问道。
“和董事长的儿子订婚了!”文炳黯然的说道。
“这些人仗着有钱有势……”巧捷替文炳打抱不平。
“不怪她,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婚还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女方经济条件差点无所谓,男方经济条件太差可就要受窝囊气!”
“我讲了这么多,你呢?”文炳看着巧捷问道。
“她过两天要去相亲!”蕙兰抢着回答道。
文炳惊讶得张大嘴巴,蕙兰趁机抓起一把麻花塞进他的嘴巴,文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抓着麻花吃起来。
吃年夜饭的时候,外面的鞭炮正在噼里啪啦的炸响着。火炉旁,芸香正用筷子在往红彤彤的火锅汤里下菜,福顺坐在最里面,定睛望着坐在对面的巧捷和芸香。
“钱没挣到无所谓,但人不能少,每个家庭都是靠人气撑起来的!明年过年,要么多一个人,要么少一个人!“福顺用命令似的语气说道。
芸香和蕙兰一致把目光移向巧捷,巧捷不慌不忙的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巴里,嚼完后才说话:“吃完这顿饭,我就走!”
“去哪?”福顺、芸香和蕙兰竟异口同声的质问道。
这仗势把巧捷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怯怯的说道:“去文静家!”
“你是不是喜欢炳娃子?”这次是芸香和蕙兰异口同声的问道,但两人的神情迥然不同,芸香面露微笑,一副颇为期待的样子;蕙兰则瞪圆眼睛望着姐姐,眼神里既有惊讶,也有等着看“好戏”的观众神态。
“莫乱说!”坐在一旁神情严肃的福顺竟然和巧捷不约而同的反驳道。
人世间的诸多事,皆能将人的脾性磨得温和而平静。
这家人似乎已经适应了命运对待他们的方式,苦苦挣扎着是过,泰然自若也是过,如果美好的明天迟迟不肯到来,那至少要过好今天,要学会苦中作乐,这大概是要在经历一些人和事之后才会明白的道理吧。
电视里开始播放春晚了,巧捷瞥了眼,都是歌舞节目。这时候,其他三人已经各就各位了,福顺躺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屏幕,每逢小品节目,他会忘我的纵情的干笑几声,芸香在灶屋里收拾锅碗,灶屋里的灯光打出来,照在院子里,把蹲在院角回短信的蕙兰的身影拉得很长。
巧捷摸着黑准备去文炳家窜门,听听文炳讲在广东的见闻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刚下台阶,芸香便在后面喊道:“这就走了?苹果吃了没?”
巧捷很纳闷,自己这般小心翼翼,母亲是怎么知道她的行动的,她明明听见母亲在里屋刷锅。
走了不足五十米,巧捷看见一道亮光顺着路往下走,她原本想躲在暗处看看这人是谁,没曾想对面的一户人家突然又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把地面照得透亮,巧捷看清楚了,那人是文炳,其实不必这样仔细的看,单看电筒光移动的路径就能看出那人的走路姿势,毫无疑问,是文炳。
巧捷在原地站定,文炳走到她面前,好奇的问她打算去哪,巧捷如实说了,文炳拽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走,去你们家吧,也不晓得咋回事,我们家来了一堆人,挤得我都没地方烤火了!”
福顺见文炳来了,赶忙从沙发上弹起来,从院子墙角拾了几截木柴塞进炉膛里,然后俯身拉着炉桥漏了两三下,炉膛里面传出“轰”的一声响动,随即一股浓浓的白烟从炉盖的缝隙间钻了出去,飘得满屋子都是,火终于又重新燃了起来。
芸香擦干手,端出果盘摆在文炳面前,文炳礼貌的将果盘推到福顺面前,并开玩笑道:“你们这待客方式,简直就是撵人走嘛!”
福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在隔壁屋里一阵翻腾,随后提了四五瓶啤酒走了进来,“炳娃子,你现在是成年人了,今晚没别的事,我们来喝酒吧!”
文炳嘿嘿的笑着,“表叔,你比我爸好,我爸就只晓得喊我喝开水,每次我把开水倒好,他都要先喝几口,说尝尝有毒没。小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喝酒,我说我喝一杯,他不干,我说我一口,他也不干,我说那我只舔一下,他还是不干,还威胁我说要给妈说,等他们都出门了,我偷偷开了一瓶,喝了两口,辣死我了,后来往里面掺了水。他后来喝那酒的时候抱怨了半天,说卖酒的那娃儿不地道,哈哈......”
“炳娃子,你小时候可没少坑你老汉儿。”福顺边笑边斟酒,斟满一杯递到文炳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文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碰了下福顺面前的酒杯,福顺却没有端酒杯的意思,他先望向芸香,又望向蕙兰,两人用眼神拒绝着。巧捷见状,一把抓起酒杯和文炳碰了下,然后仰头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