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蔓延着统一的传言——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世界末日。
陈安全跟巧捷约定,倘若二十二日过后,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她就做他的女朋友。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往日的温柔,说得很是霸道,她在电话这头羞得脸绯红。
二十二日,玛雅人的预言并未发生,太阳照常在清晨升起,而巧捷成了陈安全的女朋友,虽然触及不到他,但她还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时间一晃就到了期末,尽管天寒地冻,地面上的积雪快堆至膝盖了,北风呼啸而过,像小刀一样割得人脸生疼,一大早上,图书馆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管理员从人群的夹缝中费尽力气才挤进去,刚抽掉锁孔里的钥匙,两扇门被排山倒海的人潮挤得从门框上脱落下来。
大学的期末考试,图书馆总是最热闹的地方,随着考试日程的推进,图书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校园也越来越冷清了,终于只剩下孤零零的门卫缩着脖子将两只手揣进袖筒里,寒假开始了。
巧捷刚到家,正坐在火炉边上吃着饭,村东头的李二爷背着手也坐在了这屋里的火炉边上,李二爷的身子骨还是很健朗,大概是他独自生活的缘故吧。她礼貌的要把自己碗里的饭让给李二爷吃,李二爷连忙摆手,说:“娃儿,你快吃,我也才吃了饭,先头(刚才)给猫煮饭,我一便(顺便)吃了几口。”
“祖祖,你还养猫哇?”
“嘿,养个小东西好啊,可以捉老鼠,还可以搭个伴儿,那些娃都在外头,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要毕业了吧?”
巧捷点点头。
“国家给你们分配啥工作呢?你可是我们队的大学生,好不容易出个人才,以后有本事了别嫌你祖祖长得不好看啊。”
“祖祖,国家早就不给分配工作了,现在毕业了都是自己找工作。”
李二爷张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齿,“娃儿,祖祖没读过书,不晓得这些,你莫笑祖祖。”
关于工作的事情,几乎所有长辈都问过巧捷。
二零一三年夏天,毕业季,学校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都陆陆续续的签了工作,巧捷的工作久久没有落实下来,她准备的所有考试均以失败告终,投简历至心仪的公司,皆被无工作经验而婉拒,昔日被老师宠爱、被学生尊重的她陷入了失败的漩涡,沉重的挫败感在一点一点的摧毁这个年轻人。所幸还有陈安全。
巧捷到了陈安全所在的城市,两人租住在一处。他做饭给她吃,不断的鼓励她,在她生病时,他撂下手里的工作陪伴她,她渐渐振作起来,下定决心哪怕是从棺材里往出去爬,也要活出个样子来。她进了一家公司做后勤。
国庆节前夕,巧捷踏上了回家的归程。行走在通往家门口的那条依旧坑坑洼洼、布满尘土的公路上,看着河里清澈的水流和河对岸泛黄的树木,她由衷的感到亲切和轻松。不远处的稻田里有几个人在打谷子,他们弓着背拿着镰刀飞快的割着谷穗,从拌桶里传出的打谷声在空旷的山河里回荡着,巧捷从田边的公路上走过,想跟他们打招呼,可她清楚的看见抬头望着马路的乡邻们在她走过来的那一瞬间埋下了头,手里飞快的割着谷穗,碰得穗粒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她的喉咙被哽住了,心像被针刺扎着,她默默的安静的从马路上走了过去,只听得背后的打谷声响一阵又停一阵,她终究没有勇气回头看。
路过家门口的乡邻,不再热情的好奇的问询她的工作情况,巧捷难过极了,她明白她不止令自己和父母失望,连往常热情的邻居们也对她失望至极。
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屋外哗啦啦的流水声,哭得一塌糊涂,她第一次体味到人生的苦楚,带着几分凄凉。
国庆结束,巧捷买回来一摞书,利用每天的空闲时间和周末备考,她常常呆在屋里学得头昏眼花,她要颠覆,她要逆袭,她要让低看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她要不平庸的人生,所以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放下书本,她仿佛看见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无限荣光,仿佛看见了乡邻们洋溢着笑脸前来家门口恭祝她的热闹场景……无穷的动力在鞭策着她。
考试的前一夜,她专意早早的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开始有了朦胧的睡意,迷迷糊糊间,被楼道里短促的敲门声吵醒了,这时才深夜十一点,她紧闭着双眼,却越睡越清醒,脑海里涌出的全是关于考试的事情,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害怕失利,害怕听见父母无奈的叹息声,害怕面对那一双双质疑的冷漠的眼睛,她太害怕了,她毫无睡意了,她看见窗外的街灯从窗帘缝隙里投射进来,映照在雪白的墙壁上,马路上的车辆疾驰而过,白色的光束被一道黑影碾压过,转眼间又恢复了原状。
她从床上爬起来,十一月份的四川阴冷潮湿,她刚掀开被子,立即被室内的冷空气包围了,她不由地哆嗦了两下,披了件外套走到前台,问值班的大姐有没有帮助入眠的药,大姐惊讶的摇着头说安眠药可不是乱吃的,这么年轻咋睡不着呢。巧捷苦笑着,要了一瓶白酒回到房间,听说喝醉了会睡得像一滩烂泥,她仰头喝掉了一大口,咽喉被灼烧着,她猛烈咳嗽了一阵,接着又仰头喝掉了一大口,这种灼烧感一直从喉咙蔓延至胃部。
她的身体处于困乏中,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旧清醒的睁着双眼;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毫无睡意,她愤懑的坐起来,用拳头狠狠的捶打自己的胸口,强烈的自责和不安齐齐涌上心头。她一分一秒的挨到天亮,从宾馆走出来,脑袋又晕又沉。
结局果然在意料之中,她再一次崩溃了,她已经不相信“付出就有回报”、“皇天不负苦心人”这类鬼话了,她变得易怒、暴躁,更令她心痛的是,她发现陈安全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他对她好,但缺点也被流逝的时间暴露了出来,其中有不少在挑战着她的底线,时间会治愈伤痛,也能制造伤痛,争吵不时的爆发,她越来越讨厌现在这个懦弱的自己,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勇敢,却总在夜里泪湿枕头,她找不到安全感,更看不到未来。
春节前夕,巧捷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乡邻们在忙着置办食物,偶尔从她家门前路过去河道里宰鸡杀鸭,他们客套的跟她寒暄两句,再无多的言语。
屋前屋后热闹非凡,只有他们家,冷清凄凉,四个人围在火炉边上,一人守着一只角,四双失望的眼睛干瞪着。峡口上的煤厂被强制关闭了,煤仓里只剩下一些年深日久黯淡无光的熿(乍看像煤,但不能燃烧),人们和从前一样烧起了木柴。碗口粗的木柴在炉膛里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火浪跳跃着从炉盖缝隙间冒出来,突然被圆筒的铁皮烟囱扯了进去。
“别这样了,今天过年,要高高兴兴的,我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明年一定会好起来的。”福顺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要始终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蕙兰笃定地说。
“是啊,困难只是暂时的,光明终会到来!”巧捷附和道。
“越读越穷!”蕙兰补充道。
“没关系,不要灰心,比预料中好很多嘛,至少还没进过传销!”芸香说。
巧捷的薪水很微薄,只够租房和吃喝。而先前念书、重建房屋耗尽了家里本就所剩无几的积蓄,两层砖房撑着个空架子。福顺和芸香在巧捷上大学后就扛着铺盖卷涌入了打工潮中,每天和难以计数的农民工穿梭在烟尘滚滚、一片狼藉的框架建筑雏形中,挽着袖子卷起裤脚干着又粗又重的活儿,累得人常常直不起腰来,但他们咬着牙把腰板挺直,手脚不停歇的忙碌着,一天下来,像被人用棍棒捶打过,浑身的粉尘覆盖住了头发、脸和衣服本身的颜色,和从井下钻出来的黢黑矿工一样,分不清分别是谁的脸,只有两颗溜黑的眼珠还没沾染粉尘,睫毛上附着薄薄一层,眨动一下,掉落一些;两只鼻孔里被灰尘堆积得黑黢黢一片,擤出来的鼻涕浓黑得让人作呕。
二零一二年深冬,巧捷去父母所在工地——西安。下车后,从站台上往外走,她莫名的欣喜和激动,终于要见父母了。走到出站口,她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朝里面张望着,那人衣衫褴褛,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
巧捷走到福顺身边,福顺一把接过了女儿手里的包,歉疚地说:“直接从工地上赶过来的,没时间回屋换衣服!”
腊月中旬的西安寒风凛冽,走在街头,她很冷,也很心酸。
福顺带着巧捷换乘了好几趟公交车,约摸绕了大半个西安城,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步履匆匆,车内不算拥挤,几个当地人坐在车尾用一口带着浓厚口音的陕北话闲聊着,巧捷没兴趣听,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颠簸,她有些疲乏,她只想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踏实的睡一觉。
终于下车了,面前是两三排低矮的房屋,街面上乱糟糟的,小商贩们裹得像个棉球,依旧冷得上下牙齿打架,像东北人那样,两手交叉着塞进袖筒里,鼻尖上挂着一滴清鼻涕,猛一吸鼻子,缩了回去。褊狭的河流里涌动着污汲汲的水流,两岸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垃圾,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岸边的浅水滩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福顺领着巧捷顺着狭窄的巷道走了进去,在一座用石灰粉刷过而今墙面掉皮很严重、露出水泥和红砖的楼房前爬上了楼梯。
这么旧的楼,大概没人住了吧!巧捷心想。
“我们工地上的人都住在这里面,房租很便宜,才一百块钱一个月。”福顺大概猜到了女儿的疑惑。
楼道太过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体壮的人会被卡死在这里,当然,长得壮的人也不必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卖力气。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楼道里更是充斥着无尽的黑暗。福顺摸索着拧开了开关,五瓦的白炽灯瞬间亮了起来,照得墙体和地面昏黄一片,挂在头顶的白炽灯被灰尘包裹着,周围漂浮着几张蜘蛛网,蜘蛛已经没了踪影,或许是躲避严寒去了。
福顺掏出钥匙,在挂锁锁孔里转动了两下,门开了,眼前这几平方是他和芸香的卧室,也是他们的厨房,拥挤、凌乱、阴冷。巧捷站在门口迟疑了几秒钟。
“在外头不能跟在家里比,将就下吧!”福顺说道。
简单的吃了晚饭,福顺和芸香跟着工友们回工地上去了,这一夜他们要通宵打混凝土。巧捷躺在那个简陋的被窝里,外面北风狂野的呼啸着,她缩成一团,还是不暖和,露在外面的脑袋被冻得生疼,她万般艰难的爬起来,万般艰难的从背包里取出棉帽戴在头上才算稍微好了些,但两只脚像是埋在冰窖里。太累了,尽管这般严寒,她还是渐渐进入了梦乡,直到天亮被归来的人们吵醒,她看见父母正在屋里蹑手蹑脚的烧水,他们的衣服上落满了尘土,蓬松的头发被改换了颜色,他们察觉了探着脑袋的她,转过脸来,她看着他们的脸——像两个被化了妆的戏子,很是滑稽,但她笑不出来。
“熬了一整晚,累不累?渴睡不?”巧捷问道。
“都习惯了,打混凝土都要熬夜,有时候还要连续熬几个通宵,这才一个通宵。”芸香从滚烫的热水里捞起毛巾边擦脸边说。
天气实在太冷了,干坐在屋里,片刻工夫,双脚就被冻得发麻,这种冰凉钻心的感觉从小腿往上蔓延,屁股冷得发痛,倘若面前有一盆旺火,烤火的人得翻转着两面烤,不然膝盖上烤起了难看的火斑,屁股和大腿外侧却生了冻疮流起了脓。
在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工地上的人们依旧热情似火的劳作着。
人们哈出一口气,立即汇集成了茫茫雾气;人们泼下一桶水,立即结成了坚硬的冰块。忙碌起来后,吃饭自然成了末等小事。中午在小推车上买两袋方便面泡着吃,或者买几个馒头烤热就着白开水吃。废木材燃烧起的火堆时不时的爆出许多火星,像新年夜燃放的烟花,猝不及防的落在人身上,或者碗里,被热气腾腾的面汤浇湿,立即化成湿淋淋的灰烬。人们管不了那么多,一仰头把碗里的热汤全喝进了胃里。没日没夜拼了命的干,临近年关,发不起工资、结不完工钱是常事,包工头气急败坏的说年后一定发,现在不要催,可一翻年再打电话过去就变成了空号,有些干脆在结算工资前就跑了路。碰上个耿直的包工头,人们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头,或者叫他“爷爷”。起初几年,村里不少人踌躇满志的扛着铺盖卷出去,却灰头土脸的扛着铺盖卷回来,披星戴月的干了几个月的活,到头来连回家的车费都要不上,一个人躲在火车站旁边的涵洞里痛哭流涕,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民工队伍中充斥着不少过早辍学的年轻男孩,钢筋水泥和砖块在他们细嫩的皮肤上打磨起水泡和死茧,繁重的劳动不只在考验着他们的身体,更在考验着他们的意志,他们咬着牙,隐忍着。
福顺和芸香在这一年间辗转了七八个工地,只挣下几千块钱,余下的都填了包工头的钱袋,长年的辛苦劳作积出了一身的病。
这个年过得特别简陋,只买了些接待客人的瓜果蔬菜。
炉面上茶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嘲杂的声响,壶嘴冒着滚滚白烟,芸香提过茶壶,将滚烫的开水掺进了水瓶里,转身把炖锅搁在了炉面上,倒进剁好的猪蹄和干菜。这时候,队里的年轻后辈周兴武摇头晃脑的从街院里走过来,直直的走进了火房,颤颤巍巍的坐在火炉边上,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大抵是中午吃饭喝酒过了头,他一张嘴说话,立即喷出一股粮食酒独特的味道。一只椅子腿垫在了一块碎木屑上,被他那沉重的身体往下一压,猛烈的颤动着掉了下去,吓得他高度紧张起来,硬生生的把屁股挪到了旁边的长条板凳上。
“巧捷在哪个单位呢?”周兴武对着向他递瓜果的巧捷问道。
“在一家企业里面。”巧捷轻描淡写地说。
“企业?你在里面主要干些啥呢?”周兴武打破砂锅问到底。
“暂时在办公室处理一些零碎事儿。”巧捷心想,反正我说了你也不懂。
“你读那么多书,再怎么说也应该是坐办公室嘛,咋会是在打杂呢?小平,就是比你高一届的那个小平,人长得不咋样,上小学了还在淌鼻涕,都以为长大没啥名堂,没想到还考上了大学,人家一毕业就在县上工作。”周兴武说得眉飞色舞,巧捷尴尬的应和着。
“我们那些娃读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恼火得很,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不晓得还要不要继续读,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也在看呐,现在读个大学也没啥用,反正国家又不分配工作,几年大学读下来要花将近十来万,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好多名牌大学的都找不到工作,还得靠父母养,还不如读个技校早点出来挣钱,福顺哥,捷娃,你们莫怄气,捷娃要是去念个卫校或者读个师范,毕业后送点人情兴许早就把工作落实下来了,再找个有稳定工作的女婿,你们日子好过得很呐,我们队里的人都说你们两口子以后要享捷娃和兰娃的福呢!”周兴武越说越带劲,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不出巧捷一家正窘相十足的盯着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个也不晓得前头的路,十年前开煤矿能赚大钱,哪个晓得这两年会被政府强制关闭,那几年扬眉吐气的煤老板瞬间也欠下一屁股的债。”芸香显然不爱听周兴武的醉话,即便都是实话。
周兴武的老婆骂骂咧咧的从街院里走了进来,赔着笑脸向芸香道歉,然后揪着周兴武的衣领骂道:“吃完饭让你帮忙把碗捡到灶台上,你转身就跑了,喊都喊不住……”
周兴武走后,蕙兰轻手轻脚的栓上了火房的门,一家人重新归位,福顺往炉膛里添了两根粗木柴,几缕白色烟雾从炉盖的缝隙间萦绕而出,屋里陷入一片沉寂中,只听得屋后的人家在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剁着菜。
“我说啥来着?以前不听大人的话,现在连旁人都替你操起心了。这阵子在外头说起念书,十个人就有十一个人说读大学没用,出来工作都找不到,每次那些人都会故意盯着我看,我感觉很不好意思。”芸香一字一顿的说道,她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巧捷也听得格外清晰。
“现在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子,大学生就业难,又不是她自甘堕落,跟你嫁给我一样,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她已经很努力了,她现在在企业里面上班,虽然没进到理想的单位,也谈不上出人头地,但是她还年轻嘛,路要一步一步走,你咋能这样说呢?”福顺替巧捷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