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在县城读高中,竹坪坝没有直接开往县城的车,要从家走很远的路去搭乘别的乡镇上发出的班车。
正月间,虽说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早晚依旧凉得人瑟瑟发抖,菜叶上和小麦叶子上铺着一层白晃晃的霜花。黎明前的黑暗是尤其浓厚的,蕙兰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立即被屋里的冷空气侵袭得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待她穿戴完毕后,芸香已经把早饭端上桌了,她和巧捷不一样,她很快吃完碗里的饭,然后同父亲照着电筒出发了,她走的路更为恶劣,先是经过一个往常人们扔短命娃的山洞,这里前后不见人家,只能听见河里潺潺的流水声,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回响,太阳一落山,这里就阴森得很。早前唐医生路过这里,听见一辆车从他面前开了过去,带过的风险些将他推倒,实际上这路上根本就没夜车经过。而再往前,要经过一片密密莽莽的树林,其中长在路边的那颗需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住的树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人们说它已经成精了,在这一带,发生过更惊悚的事故,传说这是阳界与阳间交界的地方。被祖父吓坏过的蕙兰是断然不会独自走这段路的。
她紧紧的挨着父亲行走,一路上听闻着公鸡啼鸣。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夜色在逐渐的退却,人们陆陆续续的起床了,把门开得吱吱呀呀的响,屋顶上开始升腾起袅袅炊烟,这才是庄稼人一天的开始,而福顺和蕙兰,已经赶了十几里路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转眼间就被拂面而过的河风吹干了。从山里通往外面的路,无一例外都是从山的脚下爬到山顶,再闪着腿一路奔向山另一边的脚下。这坡太陡了,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必须要停下来调整呼吸。就这样一歇一停,约摸耗费了两三个小时才爬上山顶。顶峰是一片片茂盛的树林,中间间隔着一些生长着足有人高的杂草的荒地,那是大生产时期开拓出来的,有些地方甚至蔓延至了山巅,像一颗剃发不均匀的脑袋,山上生长的各种杂木撑着那光秃秃的身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伫立着。走得浑身发热,蕙兰恨不得在湿漉漉的地里打个滚,一阵山风刮过树林,掀起一阵松涛,那是一种极其好听的声音,它连着逝去的美好时光——年幼时,常常跟着母亲上山砍柴,而松涛声,则伴在砍柴人耳畔。
地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蹄印,福顺停住观察了几秒钟,然后直起身子说道:“这里有野猪,以后你们放学回来走这条路要小心一些。”
从山巅一路奔向车站,因为坡度太陡,小腿不停的打着闪。到车站时,已接近中午时分了,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的破旧大巴车上面坐满了人,蕙兰爬上车,不禁哆嗦了几下,这油烟味太刺鼻了,她在最后面的空椅子上坐下来。乘车的人断断续续的从车门走进来,车里显然已经没座位了,司机拿来几个小板凳搭在中间,立刻就有人坐了上去,由于动作迟缓后上来的人无奈的坐在了油箱上,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屁股涌至全身,而那些被迫站立的人则要面临腿僵的结局。
班车终于启动了,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蕙兰跟父亲挥手道别。福顺看着大巴车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拐角处,起身往回走。油菜花开得正好,花香随着微风渗入鼻腔,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着,头顶的太阳已有了春天的温暖气息,这是种地的好天时。而此时,他要从挨着河边的车站一路攀爬到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尖,再从山尖下山回家,一个来回,需要耗费一整天的工夫。
而放学的路,大概比这更艰难。
劳动节前,学校在下午四点钟放了假,蕙兰想早点回家,哪怕在家里多呆一晚上,也是极好的事情,其他学生也是。他们搭乘末班车,到车站时,暮色已浓,而摆在面前的是那面走得人腿软的大山,要回家,必须要征服它,他们没时间犹豫了,得迈开腿努力向上攀爬。这是个雨天,路面湿滑,倒也减少了行路时产生的燥热,蕙兰和两个同伴走在雨中,雨天黑得更快,他们不得不拿出台灯照路,得益于同伴关爱,她走在中间,前头是个胆子大的女生,后头是个男生。他们行走在寂静的山路上,行走在细密的雨帘中,行走在繁茂的树林间,这面山是纯粹的山,只有山脚下稀稀落落的散布着人家,往上就嗅不见人的气息了,他们开始后悔莽撞的决定赶夜路,这山上,到底会出现什么怪物,夜行的人不知道,蕙兰的心里开始打鼓。
野猪,她突然想到了这种地震后开始猖獗的动物,它们和圈养的猪不一样,除了会毁坏地里的庄稼,对人有强烈的攻击性。万一碰着了怎么办?他们三个手无寸铁的少年能奈何得住?
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着,他们已经硬着头皮走到山顶了,四下里极其安静,偶尔传来的奇怪声音便格外的清晰,听得人头皮发麻,但他们很默契的避开当前的敏感话题,只顾谈发生在校园里的趣事。突然,路边的树丛里发出一阵响动,所有人立即屏住呼吸注视着树丛,心被提到了嗓子眼里,后面的男生不声不响的摸出了口袋里的水果刀,这是他从车站附近的摊贩那里买来的,在车上削了水果,没想到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前面的女生把手中的带尖的竹棍移交到蕙兰手中,然后小心翼翼的俯下身抱起一块大石头,所有人都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山野间安静得出奇,连那从远处传来的奇怪声也不见了,蕙兰已然感觉握着竹棍的这个人不是她了,她的灵魂因为恐惧而脱离了肉体。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抱石头的女生突然漏了气走了音,在山野间格外响亮,仿佛能听见这声音被对面的白色陡崖反弹回来的回声,草丛里突然又有了响动,一只半大的灰白兔子从面前一晃而过,霎时间窜进了树林里,响动随之消失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前面的女生扔掉手中的石头,接过蕙兰手中的尖竹棍继续探路。
开始下山了,经过一条常年干涸的水沟,这是雨稠的夏天冲出来的深槽,被茂密的藤蔓覆盖着,沟里黑洞洞的,多看两眼,汗毛会不自觉的竖起来。他们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庆幸着。电筒光束晃过公路下面紧挨着沟壑的地方,只见那坡面光溜溜的,裸露着黄色的泥土,与周围被绿油油的植被覆盖着的地面截然不同,那片土地显得突兀不堪。
“你们晓得不?这里前几天死过人。”后面的男生突然说道。
前面的两个女生被吓得尖叫连连,在空荡的山谷中回响着。那男生照着电筒在那片溜光的土地上扫射着,嘴里开始讲述起来:“听我爸爸说,前两天有个人去市里,一直没回家,家里人觉得不对劲,就找了几个人沿着这条路找,没曾想在这里找到了,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四仰八叉的躺在这丛带刺的藤蔓中,奇怪的是他的嘴里鼻腔里全是泥巴,手上也沾满了泥巴,更离谱的是他全身赤裸,衣服裤子被丢到了一边,传言说是被鬼打了,但我总觉得不像,极有可能是被人谋杀了。”
男生讲得极其自然,全然没有恐惧的神情,以至于蕙兰觉得他不像是个人,他是鬼还是个谋杀者?前面的女生也好奇的朝那片土地晃动着电筒,昏暗光线中,那张熟悉的脸却狰狞着,咧着嘴露出那不够整齐的牙齿。
会不会他们俩都不是人?会不会这是一场噩梦?他们会不会凭空消失,然后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坟地里?而最恐怖的是,他们会不会置她于死地?蕙兰想到这,内心惶恐不安,但她显然已经不能向身边的人求助了,她在心里默默的祈求着上苍。
山脚下有亮光向山腰上晃动,“我爸爸来接我们了!”那男生说道,他催促前面的人继续往下走,悬在蕙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路面太过湿滑,一不留神就溜出很远,接着摔了重重一跤,绊得浑身是泥。走到山脚下时,全都变成了湿哒哒的泥巴人,鞋已湿透了,裤腿内侧糊得黑乎乎的,已被淋湿到了膝盖以上,贴在皮肉上凉意顿生。零星散布着的错落无序的房屋亮着的灯光,投射到路面上和河面上,依稀可见公路凹陷处的积水中有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河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水纹争先恐后的漾开。这条路要从一所旧院落横穿而过,院子里的白炽灯洒下的光芒延展到院落外围,密密匝匝的雨点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院子里那颗高大茂密的梨树上挂满了青色瘦小的果实,翠绿的叶片上不断有水珠滚落下来,砸得青石板噼里啪啦的响。院子里没有说话声,只有狗脖子上叮叮当当的铃铛响动,但始终不见狗的踪影,三人惧怕狗的同时,也庆幸着,终于有了生命的迹象,不再用听着彼此起伏不定的呼吸声故作镇定,屋里传来咳嗽声,然后是咳嗽人的问话声,但没听到答话人的声音,他们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许多,终究听到了人的声音,在车站,在商场,人声是那么的嘲杂,那么的可恶,让人烦心,总要捂住耳朵,而在这寂寥的雨夜,在这静默的山野间,能听见人声,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三人的心总算是从嗓子眼里落回到了胸腔中,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踏上了院落中青石板铺成的院坝,迅即,前面的女生停住了脚步,捂着嘴闷吼一声,蕙兰骂她大惊小怪,但也不敢贸然前行,后面的男生几大步跨到前面,怔了几秒钟,然后镇定自若的迈开步伐朝着公路口走去。蕙兰被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背后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向她慢慢的靠近,要将她一把捏碎,她感到毛焦火燎头皮发麻,但不得不壮着胆子往前走。院落的堂屋门口摆放着一口黑漆木棺材,吊在屋檐下的白炽灯灯光恰好不偏不倚的洒落其上,院坝的墙根里竖着一根长竹竿,顶端绑着一匹白色幛布,在蒙蒙雨丝中随风飘舞着,隐约可见上面印着一个黑色的“奠”字。院落中不见一个人影,就连那问话的咳嗽人也不见踪影,甚至连声音都不见了,这院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蕙兰紧紧盯住那口黑木棺材,缓慢移动着步伐,她时刻提防着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中年男人会突然撞开棺材盖,从里面爬出来。天地间被一道闪电照亮了,刹那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甚或比之前更黑暗,片刻过后,从天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蕙兰被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从前因为好奇看过的恐怖片全都一股脑儿的涌入脑海,放电影似的切换着画面,她感觉到那口黒木棺材已经开始颤动了,她的心脏剧烈的抖动着,似乎要从心房一跃而出。她太专注了,完全没注意到走出院落的路口处站着一抹黑影,那才是最恐怖的。她艰难而缓慢的移动到路口的位置,差点撞上那抹黑影,她这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吓得险些晕死过去。
“这些娃咋摸黑走?”那人突然开了腔。
蕙兰手中的台灯颤微微的晃动着,借着橘黄色的灯光,她看见这团黑影是个女人,披着油纸站在雨帘中注视着她,大概就是棺材中男人的遗孀。同行的男生和女生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终于回过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超过了这两个同伴,准确地说,她已经忘记了这两个人。
坐上摩托车的时候,雨势渐渐变得大了,绅士的男同学无奈的坐到了货架上。他父亲拧紧油门转把,猛踩一脚脚踏板,随着“轰”的一声,脚下的两个轮胎开始转动起来,摩托车驶出去了,雨滴迎面击打在脸颊上,有些冷,还有些疼,后面的人竭力缩着头。
“你们刚才从院子里过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街院里放着一口棺材?”男同学的父亲问道。
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形成了默契,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男同学的父亲也不计较,接着往下说开了:“人都找回来好几天了,他女人一直不同意下葬,非要公安局给个说法,公安局的人来查了几回,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不晓得后面咋弄,这天气越来越热了,人莫法在屋里放久了,不长毛就要烂,臭得很。他女人也怪造孽,两个娃还都那么小,以后他们三娘母咋过嘛?!”
蕙兰和女同学沉浸在这异常恐惧、异常悲情的氛围中,突然,身后的男同学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蕙兰由于紧挨着男同学,吓得她惊叫一声,这时男同学的父亲接话了:“你他妈又开始吊二话了,我早就晓得你不是个人了,不过在女同学面前可不能这样,以后找不到女朋友不要怪你老汉儿。”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你们会不会怀疑身边的人其实是鬼?”蕙兰问出这句话时,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万一这摩托车上的三个人真的都不是人呢?那摩托车会不会开到深渊里去,然后将她溺死?不是她爱胡思乱想,这里太黑了,也太静了,总让人觉得不安全。
所有人都不言语了,蕙兰除了尴尬,还隐隐的担忧起来。这时候,后面的男同学突然大叫一声,这声音直接穿透了蕙兰的心脏,她的脑海里立马出现他的脚被水潭里伸出来的一只血手抓住了,要把他往水潭里拽。旋即,摩托车停了下来,男同学捏着蕙兰的胳膊,把屁股往中间挪了挪,原来是公路弯道多,路面崎岖不平,摩托车将坐在货架上的人甩歪了。
摩托车刚驶进院坝里,蕙兰看见父亲站在街院里。一阵道谢过后,父女俩再次徒步往回走,福顺歉疚地说:“没个摩托车还真是不行,等今年挣到钱,就先买个车,以后放学了我也能来接你。”
天黑后,芸香开着街院里的灯,在灶台上忙一阵子,就不由自主的走到街院口,久久的注视着雨帘中的公路分叉处。
到家后,芸香生了一堆柴火,福顺和蕙兰坐在火堆旁吃着饭,湿衣裤在烘烤下冒着腾腾热气。
夜里,蕙兰恶梦连连,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口黑漆木棺材,甚至还看见里面的人狰狞的表情,但她的眼皮像被灌了铅,总是不受控制的合上。
次日早上,蕙兰发了高烧,咬着牙喝了半碗稀饭,福顺去唐医生那里弄了些药回来,蕙兰吃下后,浑身瘫软无力,午饭刚吃了几口,就嗷嗷的吐了起来,食物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药片从胃囊里原路折返,最终倾泻在了床边,她的额头上冒着豆粒大的虚汗,脸色白得像纸片。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生病,福顺心里清楚,这绝非是纯粹的感冒,极有可能是被棺材中的男人缠了身,他拿了一刀纸一炷香,对着逝者所在的方位虔诚的焚烧完,并警告这游离的鬼魂趁早离去,“蕙兰是个善良的孩子,还一路上念叨你死得冤,若有这个能力,她定会为含冤的灵魂平反,如果你泉下有知,该去惩罚那个祸害你的人,而不是弱弱相残。”
当然,福顺不是完全的迷信者,他转身回了屋,进到蕙兰的房间,嘱咐芸香帮蕙兰把衣服穿好,他送她去乡医院,饿了可以挨一阵子再吃饭,渴了也可以舔舔嘴唇糊弄一会儿,但看病这号事拖不得,耽误片刻功夫都能要人命,这点福顺清楚得很。
蕙兰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走在前头,一向话唠的她突然沉寂下来,多少会让人担心。快到七拐峡时,话多了起来,她说大概是驻在这儿的观音菩萨在保佑她,福顺不敢掉以轻心,仍旧把蕙兰弄到乡医院去,医生检查了口鼻舌,又量了体温,一切均正常,她的面色也变得活泛起来。父女俩空着手从乡医院走出来,福顺说:“来都来了,不能空着手回去,你这回来就病了一场,等下,我去买些吃的给你补补。”
蕙兰还怔在原地,福顺已经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商店里,一番讨价还价后,他提着一袋子零食走了出来,冲着蕙兰微笑示意,然后拿出一袋牛板筋,撕开,递到蕙兰面前,蕙兰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心想上回把头磕破了你买辣条,这回得了重感冒你又买牛板筋,敢情辣椒才是你亲生的?!但手还是不自觉的伸进去捉了一根牛板筋,然后放进嘴里嚼动起来,末了还习惯性的舔了舔手指头。
父女俩就这样你一根我一根的吃着牛板筋往家走,蕙兰突然想起母亲,非要把剩下的半袋留下,福顺说这是垃圾食品,不用给她留。蕙兰说即使真的吃垃圾,也要分给母亲一些。福顺心笑这娃心眼实,便拿出剩下的一袋晃了晃:“她的我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