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天爷真的很不高兴,又下了一个“大白头霜”。
所有的植物都挂上了厚厚的腊粉,小鸟们栖伏在巢穴里懒得动弹。这种气象,在川中盆地、川中丘陵巳经少見。
老天爷呀,你在显示什么?
太阳出来,化霜后,那才叫惨象:大多数植物的叶片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熟巴巴地伏在那儿,只有枝杆挺立。
“醉秀才”蔫而巴叽地走在被霜冻硬的小路上,远远地看见芳妹倚着门框发呆。走近-看:头未梳脸未洗,脸上的晦气胜似屋外那白茫茫的腊霜。脸庞无血色,眼泡儿又红又肿,泪涟涟,悲痛欲绝呼无声。
他走到她身边,用手拢拢她散乱的头发。语塞,没有往日那夸夸其谈的才华,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带着几分喃昵“侄女呀......走过这道坎儿,-切都会好起来,慢慢地一切都会好起来......”
芳妹的头一下子栽在“醉秀才”的肩上。啜泣着央告:“大表叔,我不嫁人,呜呜......和爸爸一起去死。呜呜......”
听见她这么说,“望月亮”一把抓过她。“说疯话?敢说疯话!”
“......不要逼我,死也不嫁人!”
“啪”“望月亮”给了芳妹一记耳光。“气死我!”
“打她做那样,你混蛋!”“醉秀才”怒不可遏。
六目相视,每个人眼里都汪着泪水。
“醉秀才”没有前去赴宴。他深感:“无脸见人”,即便对“月季花”也无脸说出那几个字。
开筵前十分钟,才强着笑言,与她前往“带宝”家。
已经闻见飘洒在风中的肉的香味。“醉秀才”突然捂着肚子往回跑,“唔唷,我肚子一下这么疼,疼来伸不起腰。哎唷唷......这个喜酒我不能前去,委托你当全权大使......”
“月季花”大笑:“你再装像一点,洋花椒麻不倒我中国人,不好意思去?我的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我才不装呢。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还希罕你陪?嘿嘿!”
办了三桌家筵,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都为这个几乎消失的家庭建言献策,希望那个倒插门女婿能支撑起这个家,支撑起一日三餐的天空。
这是一个世界殊有的婚礼,他们父女都没有上桌,更没有喜庆的神色。
芳妹没有吃任何东西,关着门,从房间里传来“嘤嘤”的哭声。
“带宝”坐在门外,有一声无一声地劝慰。“芳......芳儿,别这样......是我拖累了你......”
她虽然年幼,也知道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向谁诉说自己的无奈和悲伤?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沒有一个人为我撑起一巴掌儿的天。
我就是掉进落魂潭里的一片树叶,谁来捞起我?眼睁睁地望着岸边,没有人向我伸出援手。“望月亮”反而给我一巴掌。谁家没有儿女?不就是我爸没有能力吗?不就是我们穷困得活不下去么?
也许她哭昏过去,房间里没有了任何声息。
“带宝”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晕过去的。——仿佛那几桌酒席与他父女俩无关,仿佛他们谈论的事情也与他父女俩无关,只知道自己年幼的女儿嫁人了。
虽然,他是一个弱智者、说话高一句矮一句的人,他却知道自己的心里比刀杀还难受......
尽管刘菊和刘壮兄妹、还有他们的父母殷勤地敬烟敬酒,祝贺婚礼的客人也很知趣,说完他们该说的话,胡乱食食,匆匆下席,晚饭也没有来吃。
“月季花”回家,见醉哥的双眼哭得越加肿泡,简扼讲述了婚礼的情形。醉哥抱住她叨叨而言,“我们的女儿遇上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冬天的暮色来得很早。
“醉秀才”逃离“月季花”的视线,悄悄外出。蹲在“带宝”家外面的沙沟里,关注着他们一家有何动静。
蹲守的味儿真难忍:一会儿就浠鼻涕悬空,脚手麻木,他怕那只伤残的腿被冻坏,起身踱步。
门“吱嘎”开了,“带宝”从屋里跌撞而出,向莽苍山方向去了。醉哥向前追了几步,自语:“他去了落魂崖也不会出事的,最想不开问题的是芳妹。噫,刘壮那小子去哪儿啦?哦......送他父母去了。”
又是一惊。随着另一间房门的“吱嘎”声,夜色麻麻,芳妹一脸惶惶,站在门外低声呼唤。“爸爸,你别想不开,女儿一切都是为了你......”
言讫,直扑落魂崖方向。“醉秀才”惊出许多冷汗:果然被我猜中问题。
微跛着、踉跄着,以他独有的步伐,尾随而去。
天空悬挂着一弯惨白的月牙。寒风一丝一丝地吹来,像针扎进肉里一样疼。
他颤颤缩缩地走在去莽苍山、通往落魂崖的山路上,在黢黢麻麻的夜色里,时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从后面追来。
好不容易才爬上落魂崖,喘息不定,坐在蟠桃树旁,嘶声蛙叫,咳了一大滩脓痰。
他就是“带宝”,在他心里,觉得十二万分地对不起女儿,不是自己得了这该死的病,女儿也不会这么小嫁人,嫁一个大一半年纪的男人。
“反正都要死了,再烧一卷烟。”“带宝”认为自己一死,芳妹立马会过上好日子。他心里没有丁点儿的悲哀,也不想哭:一辈子也没有吃上几顿肉,清汤寡水地过了一辈子,死不可怕,早死早翻身。
“带宝”从容镇定地面对阎罗神君,他感到阎罗神君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个黑黑洞洞的地方,笑嘻嘻地向他伸出欢迎的手。
他站起身,没有看一眼新资阳夜晚辉煌的灯光,认为那儿和他沒有关系。淡淡地说:“该走了。”
突然,他听到芳妹在悄悄呼唤他。“爸爸,你在哪儿?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带宝”一急,扭头扑向崖下,却撞在了直挺挺的树杆上,额头碰出鲜血。捂住额头,低声骂:“妈哟,想死都死不成!”
听到爸爸的声音,芳妹扑过来。抱住他啜泣,“你怎么能去死呀?要死也该女儿去死......”
“你还小,爸爸死了,你就没有负担了,就可以过得好一点,呜呜......”“带宝”狠狠拊了自己两个耳光,“让我去死嘛......芳儿。”
“不,我和爸爸一起去死,嗯嗯......”
突然,有人用抓筢打在他们身上,“我让你们去死、去死,我都不想死,哪个敢死!”
“老迂,把我打痛了,还要打呀?”“带宝”听出来是“迂哥”的声音,抓住那钢丝制做的抓筢不松手。
“我的心早就冷了,早就死了,别人把我们忘记了,我们不能忘记自己。心里再痛,也要把一辈子的坡坡坎坎走完,要不然阎王老爷要吐我们的口水,到时候不接收我们。嘿嘿。”
“迂大爷,你没有疯?”芳妹惊呼。
这阵儿,又有一个人影蹿到他们身旁,是芳妹今日开始的大龄老公,他双膝跪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爸......芳妹,我保证一辈子都对你们好,我岁数大一点,更要好好表现。相信我、相信我嘛,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呜呜......”
这奇冷麻黑的夜,在高高的落魂崖上,这男人粗犷的哭声传得很远;像嘶叫、叫得人心生悲凉、叫得人心里发颤,一个大龄男人生怕一错手将失去自己的女人。
让听闻这哭声的男人们,一把搂紧了自己的老婆,并把她压在下面。
“迂哥”搡了搡“带宝”,怆然泪下。“带宝啊,快下山吧......哇哇.”
听见他的哭声,“带宝”慌神儿,忙叱咤还在地上哭泣的那位壮汉。“还哭?把迂大爷的病哭翻,你负不起责任。”
这个“迂哥”今晚耳烧面热,心慌神乱,在院坝里胡乱地转着圈,怎么来到这落魂崖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来了就在小窝棚里睡下,他在里面放了一件旧棉袄。
也许是神灵的指引吧,不然,“带宝”父女俩的命运又会如何呵?唏歔......
他一行三人,互相搀扶着向山下走去,向他们那个也许充满新希望的家走去。
他们三人黒怂怂的身影,消失在下山的路上。
落魂崖上的一株蟠桃树旁,又响起了一个老男人的哭声,只是这哭声凄婉而忧伤,仿佛是一个不被人理解而饱含委屈的小媳妇。“怎么有脸见人吶,说得头头是道,自已的亲戚遇上难事都没有伸手扶一下......嘤嘤......”
“我让你哭、我让你哭!”“醉秀才”蹲在地上,任凭那接二连三落到头上、背上的钢丝抓筢敲打。嘴上还说:“多谢多谢迂大哥,刚才救了‘带宝’一家。”
“你哭前世,哭迟了,嘴巴蜜蜜甜心中揣把钜钜鎌,说一套做一套,还不快滾!”铁抓筢接二连三地又落到他身上,醉哥还是蹲在地上不动。
“迂哥”扔掉抓筢,身子往空中蹿了蹿,举手狂呼。“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大家的眼睛都瞎了,我的眼睛也瞎了,找不到路啦!呜呜......”
“醉秀才”被这哭喊声骇得魂不附体:老迂,你别害我,等会儿“钟老咬”一家扑上莽苍山,见我夜半三更也在这落魂崖上。我明天怎么有脸见人哟?说我老醉也疯了、也落魂了,说我逼着“带宝”一家跳崖,说不清楚呐。
快跑、快跑。
醉哥呀,这个时候,你想得太多了,你没有落魂吧?
醉哥呀,跑什么跑?该想一想,这时的“迂哥”是清醒的还是胡凃的?
唉唷......这真是惊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