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迂哥”扛着他的钢丝抓筢,在汪家嘴的田野上乱串。那晚打了“毛子狗”以后,上落魂崖宿了一夜,回想起他和彩妹的好,神志清醒到现在。
今天,他也知道“老亡魂”升天的事情,但不敢前去致哀,怕自已又要疯疯癫癫,给“钟老咬”他们添麻烦。
庆幸,这是他清醒的表现。他扛着钢丝抓筢,远远地看着汪木元的家,默默地为“老亡魂”送别。人们看见他扛着钢丝抓筢在田野上逛,不去落魂崖上呼唤,都为他高兴,认为他的病好了。
一个间歇性神经病患者,在他清醒的时候,外表就是一个正常人,遇上刺激立马变成一个疯子。其实,他一个人瞎逛的时候,正是他神经错乱的开始。如果他端坐于家、不吵不闹,神经还处于能自控之中。
昨晚,他逛到落魂潭边,晀望汪木元的家,听见了他和刘翠华悲伤的哭声,觉得心慌神乱:你个“木沙罐”、还有哪刘齁包婆,再伤心也不能一天哭到晚,人哪有不死的?
疯子的思路总是逆向的,正常人听不得哀嚎声,就会避而远之。他却逛上机耕道,来到紫沙河边,要去汪木元家骂喝他们。他发现“毛子狗”把刘翠华按在河边的草坪上,小华冲上去一阵乱棍后,只听得“毛子狗”一声惨叫,紫沙河边便宁静下来。
他站在一笼楠竹边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声张,刘家母女逃生时,慌乱中差点儿撞着他。他拄着钢丝抓筢走过去,一摸“毛子狗”鼻端还有气息。怪笑着说:“毛哥,还当不当歪人?我还要补你两脚。”
果不其然,他抬脚踢了两下“毛子狗”的后脑勺,返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身回来,弯下腰,摸摸他的鼻端,笑笑。“我以为把你踢死了。”
这也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光亮医生”用剃胡刀刮净他头发的时候,还发现了头侧被人踢过的痕迹。
幸好,这时的“迂哥”还处于能自控的程度。若不然,他操起钢丝抓筢一顿乱动作,毛哥真的会命丧黄泉。同志哥,千万别在神经病患者面前嬉笑扰乐,嗤之以鼻,他们记不住你的好,只记得住你的坏。他们都有伤心的故事,更有被欺凌的记忆。
真是的,毛哥两次对刘美女动欲念,都被“迂哥”碰见,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者叫鬼使神差吧。他对所憎恨的人或事发泄后,原本开始胡凃的神经又清醒过来。这一次没有直昂昂地走上落魂崖,而是扛着钢丝抓筢,直昂昂地走回他那几间破烂的茅屋。
夜很深了,“迂哥”家的堂屋里,电灯还亮着。他端坐于桌前,双目斜愣愣地看着门外,探寻地看着那黒黢黢的路的那端,路的那端彩妹正在向他走来......
那年。
彩妹的一家,的确在无语的世界里生活了三日,那氛围不知有多么的冰冷,又有多么的压抑!
谁也不愿开口讲话。爹妈蜷缩在床上啼泣,“弯脚杆”咬住破被咒骂自己:都是为了你,姐姐才自个儿出卖自己。彩妹的脸压在枕头上,哽咽得几乎闭住气息。
三天后的这个黄昏。
彩妹走进了“迂哥”的家,约他上落魂崖讨论一件他俩的大事,在他家里她不愿意说。
“迂哥”的命根重新雄起,在家里休息了三天,青春更加涣发。回味起彩妹为他做的一切,沉浸在无比的幸福里,也陶醉在无比的情怀里。谢谢你呵,亲爱的彩妹。
此刻,看着她几乎哭瞎的双眼,他的心里“咔嚓”了好几声:这三天彩妹一定经受了惨烈的悲痛。惶然不知所措,究竟是那样的悲痛让她哭成这样,该不是她爹妈又在逼她卖去遥远的天边?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说她。
来到落魂崖上。
彩妹带着“迂哥”钻进那绿色藤绕的小窝棚,这里曾留下他们真心相爱的情景,留下永远永远的思念。而,从明天以后,她将离开她心爱无比的“迂哥”,卖到遥远的天边,也许再也见不到家乡的山和水,也见不到这个见证他们爱情的绿色藤绕的小窝棚。
她抱住他,抽泣了很久很久,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老迂呀,我对不住你。前几次我不该拒绝你,害得你差点儿得不治之症。你的病好了么?这一次,我要真心向你献爱,你骂我贱也好、打我贱也好......”言罢,毫不羞耻地摁倒“迂哥”,伸手去脱他的裤子。“来吧,我们恋爱这么久,也没有行过男女之事。”
“迂哥”吓坏了,贤淑温柔的彩妹,三天不见,怎么变成了一个几乎疯癫的人。挣扎着爬起身,抱住她。一再追问:“怎么了?怎么啦?究竟出了哪样天大的事?真急死我,仙姑奶奶!”
彩妹又一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自己给卖了......嗯呜,怎么对得起你,你那么爱我。嗯呜......现在,我要把我的身体献给你。”言罢捶胸顿足,拼命地抓扯自己的头发。
“迂哥”吓傻了,也吓懵了,小半天才制住发癫的彩妹。讷讷而言:“你说的是真的么、真的么?是哪一天的事情?”
听了彩妹的述说,他大叫一声:“老天爷呀,怎么这样对待我们?”立刻昏厥过去。
彩妹的神经停止了抽疯,把神志昏迷的“迂哥”抱出小窝棚,晩风吹过来,高高的落魂崖上感觉份外凉爽,他神志渐渐清醒。
“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再坚持一下,问题就解决,只要我们真心对哥哥好。”
“你不知道,爹爹在床上搂着哥哥哭得死去活来,全身抽筋,妈妈爬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都磕出鲜血来。实在于心不忍,他们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呀。”
此后,二人不再言语,静静地仰卧在丝茅草坪上,望着蓝色的夜空和那稀少而明亮的星星发愣,两人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拉得很远很远。
夜色越来越浓,头上悬着一轮忽明忽暗的圆月。呵,今天是八月十五。
又过了许久,“迂哥”开始长吁短叹,仰望着天空。说:“既然都这样了,说啥也没有用。你回家吧,去完成你的孝心。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沒有意思喽,自己心爱的姑娘被钱买走啦,活着还有啥意思。”
彩妹爬在他的耳边说得十分肯切。“请你相信,我一定会跑回来的,我有这个能力。”
“谈何容易,我真的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你走吧。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只有去死才能解脱。”
“你要去死,我也要去死。呜呜......是我害了你,你死了,我更看不到生活还有稀望。呜呜......”
她默默无言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两张青春而凄苦的脸紧紧相依,四行热泪汇聚在一起,无比悲痛,情无以言表,两人的身体都在颤栗。
“迂哥”哽咽着,“来生……让我们选一个好时代,我们还爱在一起!”
两人的双腿慢慢移向崖边,就在两人喊着“一二三”,向崖下一跳的瞬间。
汪家嘴靠山边的那三间茅屋外,传来了揪人心脾的呼唤。“迂儿啊,你快回来……”这是娘在呼唤我。
“迂娃子……快回家,一家人都在找你。”这是奶奶在呼唤我。
“哥哥……哥哥……我们还要你供养呢,你到哪儿去了?”弟弟妹妹在呼喊我。
这声声呼唤都向着落魂崖的方向。
“彩妹呀,快回来,年老的爹妈还指望着你噢……”这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颤颤殷殷的呼唤声
“妹妹……别想不开呀,我不结婚了,你千万别想不开。呜呜……”
听着爹妈的哀求和哥哥的哀告,以及他们那嘶哑地哭声,让彩妹的五脏六俯揪痛得难以忍受。
似乎看到哥哥正拖着拐杖,在月光下爬行,前来寻找自己。
她毅然松开了“迂哥”的手。“我们不能死,我们还年轻,还有幸福的日子,中国不会就这么下去。无论我走到哪里,你始终在我心里!”
“那还有啥意思?你被卖到遥远的天边,我们再也见不着面……”
“来,我真的把青春献给你,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其实,在我给你治病的时候,你已经是我的男人。不要回避,心要雄起,不要悲观,好日子在后头……”彩妹那双红肿的眼晴里燃烧着一种火焰,月光下也看得分明。
面临彩妹爱的执着,“迂哥”惶恐不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怎么献?”
“来,抱着我……”“叭滋”彩妹亲热无比地吻着他。“过去是你亲吻,我今天亲吻你,要你永远地想着我。我们迟早会在一起,我会瞅空子……跑回来,真的要跑回来,那时你会嫌弃我么?”
“不嫌弃,我一定等着你。在遥远的天边,怎么跑回来,人生地不熟的?”
“相信我,我比你有胆量,一定回来和你一起供养弟弟和妹妹……”
彩妹噢……你知道那个遥远的天边在哪里?在哪里哟……
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有了他们编织的爱的等待,相信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重新团聚,爱在一起。两人静静地对膝而坐,呼出的气息交汇融合,两颗青春荡漾的心又复活了青春的火焰。
月亮身边的乌云都悄悄走散,嫦娥在广寒宫里也露出笑脸。可是,那时的人间还比不上广寒宫。
此时,明月下的这对青年,虽然互相依偎在一起,听得见对方的心跳;虽然对方的呼吸都变得十分急促,他听见彩妹解裤带的声音;虽然两人的手都顺着往下摸,一个似烈火,一个似干柴,眼看就要烈火熊熊……
这一次是两个经受爱情的生死考验的青年,双方发自内心的亲吻和抚摸,在艰难生活的磨砺下,对爱的渴求和申诉。
然而,就在这阵儿,有一颗小小的流星在他们头顶划过,消失在在身旁。
“迂哥”立刻意识到这是不祥之兆,紧张地把彩妹搂进怀里,刚刚要燃烧起来的爱之烈焰倏地熄灭。“不,我不能让你走,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那……我们怎么拿得出钱来让哥哥结婚?他得小儿麻痹症这么厉害,错过这次机会,可能终身结不成婚。这就是爹妈哭死哭活,苦苦逼我的原因。那边也是为取儿媳妇,才向我家索要的这四佰八拾元钱。为了凑出这四佰八拾元钱,爹妈才哭着……向我哀求,才给我跪下呵……嗯嗯……”彩妹在他怀里哭得呜呜咽咽。
钱,弄这四佰八拾元钱,真比上月宫里拆嫦娥的广寒宫还难。
钱,为了这四佰八拾元钱,彩妹竟然要把自己卖到遥远的地方去!
钱,为那点儿该死的纸做的东西,竟然要活活拆散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
这真是个背时倒灶的年代!
沉默了很久,两个年轻人同时感觉到这是他们的决别之爱,一定要做,真正地做。谁知道是不是生离死别,今生还能不能相见?
彩妹解开裤带,躺在落魂崖边的丝茅草上,默默地流着辛酸的泪:明天她就要和人贩子离开她的爹娘,离开她无比心爱的“迂哥”,背井离乡,往一个陌生而恐怖的地方去……
“迂哥”并没有俯下身,而是掀起她的衣裳观看她的身体。月光下,彩妹白皙的皮肤上,被篾片抽打的一道道痕迹已经结痂,那是无奈的妈妈在绝望中给留下的。
“妈妈怎么会下这样重的手,这样抽打自己的女儿?真是不可理解”
“她别无选择呀……”
“迂哥”用手指蘸着唾沫给她搽抹着伤痕,眼泪下坠,坠得她心疼。
“起来吧,我没有那个心情。”
“我的心也疼得难受……”彩妹坐起身,两人肩靠肩坐在落魂崖边。“我真心实意地想和你一起供养弟弟妹妹、妈妈和奶奶,用我们两个年轻人的勤巴苦做,拱起这两个家庭往前走……呜呜。”
句句刺心的话语,息息哽咽的抽搐,是遭天谴的因素毁掉了这对青年的爱之幸福!
身边的蟋蝉和叫啯啯在歌鸣,歌声一浪高于一浪;崖下,落魂潭边,紫沙河里,片片水田中,蛙声似鼓涛阵响。
本来,他们想爱在诀别,谁知道是不是生离死别,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可是,他们放弃了。
本来,可以让蟋蝉、叫啯啯和蛙鼓手与他们奏乐,大地做他们的床,月色做他们的洞房,最终他们放弃了。
在自己的心田里留下一片纯洁的天地,给自己心爱的人留下永远的爱的思念。
明月隐去,夜空一片黢黒。
莽苍山下,从这两家人的茅屋里分别走出来两组火把,往落魂崖方向走来。声声凄惶的呼唤,声声剜肝切胆的呼唤,声声哽咽、啜泣……
“安逸”带着“啬家子”、“二神仙”等打着手电筒,从他们家向落魂崖跑来。“迂娃子、傻彩妹,你两个大牤子別干哈事!”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无数关爱的乡亲,一起痛哭流涕,一起叙叙叨叨:“娃儿呀,你们还年轻,怎么想着要去死?还没有过上好生活......
“迂哥”和彩妹为了自己亲人的幸福,割舍了自己的爱情,惜哉痛哉!
这一夜,汪家嘴人、乃至整个汪家村人,捧着肌肠辘辘的肚子,躺在床上,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蚊帐之顶。
人们失眠了,在失眠中思索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