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去请人来安葬“老亡魂”,她没有哭喊,泪水在脸颊上汩汩而流。
嘴里在反复叨唸:“老奶奶死了,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关心我们的好人,‘毛子狗’们更要看笑神......”
恰好今天是星期天,他看见了她曾经的同学——“钟老咬”的双胞胎儿子,钟大华与钟小东兄弟俩,在地里采摘番茄。她把“老亡魂”的死讯,告诉了小哥俩。
钟大华说:“我们去请人来帮忙,你快回去协助你妈......”
小华看见妈妈哭成那样,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也失声痛哭。
这一个多月的日子,“老亡魂”须然看不见,躺在床上,总是无比亲热地叫着。“小华华,吃蛮多东西哈......别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受穷困的人,别嫌弃东西不好吃......”
那句句话语里的真情,此时回想起来,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扯的难受。尽管她只是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孩子,家庭的境遇已经让她早熟。
当刘家母女哭得死去活来时,“钟老咬”一家和“醉秀才”夫妇,还有“啬家子”夫妇,“二神仙”夫妇等,来到汪木元这三间孤独的茅屋。见床前撒着这么多的药片,大家明白了——这是老人家在拒绝医治,这又是为什么呀?无不唏歔流泪。
这阵儿,“醉秀才”愣在那儿,流着眼泪问:“啥明堂?我感觉到背脊骨‘嗖嗖’发凉,像丟了魂儿似的......”
“你这是觉得有愧于‘老亡魂’,心里诚惶诚恐。现在一句空话也别说......”
“钟老咬”把他拉到一旁,说:“眼目下,汪木元没有在家,我们帮他想想办法。他这种情况,‘老亡魂’的丧事肯定办不起,连四佰捌拾圆的火化费也交不起,他眼目下可能一分钱都沒有。”
“那怎么办?”“醉秀才”不解地问。
“我想——偷葬,偷偷地安葬‘老亡魂’,不用一分钱。大家再捐点儿钱,帮助汪木元做好事,这一做法能救活三个人。这叫烂船往石头旮旯撑。”
“醉秀才”呻吟半天。“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等汪木元从街上回来再商量商量。唉,这也是烂主意。让‘康而喜’到镇民政办公室开张救助证明,能减免一半的火化费。但是,这个二讽讽的‘木沙罐’一辈子没有向政府要过一分钱,他肯定不干。”
“何必那么麻烦,殡葬改革刚刚兴起,我就不相信有哪个会去上报。”见“醉秀才”唉声叹气的样子,“钟老咬”的咬劲上来。
“要看着‘老亡魂’摆在那里发臭啊?于心何忍......”
刚刚赶来的“黄南瓜”听见二人对话,在一旁发扁言,賛助“钟老咬”的烂主意。“看老祖祖拗起脑壳走路的走相,肯定不会去政府要钱火葬老娘。像他这样的穷光蛋,站着有一条球,躺下球都没有,怕啥?我支持‘老亡魂’土葬!”
“钟老咬”是汪家嘴的诸葛亮,有些事情总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性急。他见“醉秀才”一付理不起事的样儿,火了:“你们这些党员,为老百姓做丁点儿亊情,总是怕这怕那,往衣篼里揣钱的时候为啥不怕?啥明堂叫原则?只要不把别人衣袋里的钱说成你的钱,这才是原则!”
发过火后,他厥起嘴角,露出了看不起人的神色,双目乜视着“醉秀才”。
“醉秀才”微跛着、踉跄着,在院坝里转圈。“什么话、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么?我的原则你还不知道么?”
停了一会儿,“钟老咬”又说:“说实在话,在汪家嘴我只佩服汪木元——自己饿着肚皮,把从垃圾里刨出来的钱、哪怕是只有一分钱,都拿出来帮助别人。只有老祖祖还举着共产党的旗帜,这是老祖祖精神哟!”
“钟老咬”姓钟,怎么突然改称:汪木元救助刘翠华的行为叫“老祖祖精神”?而且声音沙嗄、哽咽。“有不怕事的,跟我去挖‘金井’!”
他看见汪木元那窄窄的竹林坝里,己经站了十几个人,其间还有“安逸”的婆娘“胖大妞”,就是不见“安逸”的影子。很多人手里还拿着几张纸钱来为“老亡魂”烧“倒头纸”。
“舒服”气慌慌地走在前面,他的夫人、绰号叫“老牡丹”的美人儿,提着鞭炮,紧跟其后。来给“老亡魂”鸣放“落气炮”,欢送她一路走好。
这段时间,“舒服”总觉得鼻梁酸的,他被汪木元的义举感动,也深深地自责:一个矮小、思维迟钝的人,连自己一日三餐都难以解决的人,帮助别人竟然会那么地义不容辞,实在是太崇高。
他从“嬉笑山庄里”退出来,开始学着“醉秀才”的样子看书看报。也开始感觉到大家的生活里出了点问题,遗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这问題不是用金钱能解决的,弄不好会累及子孙......
“舒服”向“钟老咬”走去。“我开车到城里去寻找老祖祖......”这声音同样沙涩、哽咽。
“钟老咬”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带着他的亲兄弟“我文明”、“想幸福”以及“黄南瓜”、“偷鸡贼”等人去寻挖“金井”的地方。
不知道,人们是否不愿意看到“老亡魂”的亡魂得不到安息而悲切,还是看见那撒了一地的药片,揣测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人们没有言语,只听见重重地喘息声。
太阳很毒,刚刚照红山峦,就像正午一般酷热。汗水尤如小溪一样在人们身上流淌。
“钟老咬”总觉得心里塞着什么东西,让他烦燥不安、让他皮毛火起。“哎呀,白露节气都过去好几天,怎么还热得让人心慌,有鬼吗?是这个鬼把‘老亡魂’领走的么?”
他们在山坡上逛了一圈,觉得“老亡魂”的墓穴还是应该由汪木元来決定。
人们不想用语言来表述什么,气氛感到分外的压抑。
“光亮”医生来了,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样抽搐着。“‘老亡魂’拒绝吃药、拒绝医治,把药沙罐都敲烂了,我这个医生无用......呜呜。她声称自己是该死的人,省下一点儿钱要做有用的事情......呜呜。大家知道,我开的药分成一次一小包,汪木元误以为老人自己会吃药。”
他的呜咽之声,最后变成了啼嚎“呜嗯嗯......我也是个牤子,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她不吃药,我要给她打针,她怎么也不配合。这是我行医一辈子最大的失误......这只是一次感冒呀!”
许久,“光亮”医生才平静下来,痛苦无比地揪扯着秃顶上那稀疏的头发。
人们始终觉得心上压着一个沉重的东西。这是什么呢?谁也不愿说出口。
先人致幻曲
化着空中的烟
化着空中的雲
我的老先人哟
你去了哪里啊
为别人的幸福
舍弃了自己的生存
留下伤心动肝的情
凝望空中的烟
凝望空中的雲
我的老先人哟
那是你的魂儿
伸出双手去抓
顺着你的脚印去寻
寻找你留下来的情
歌声唱得荡气回肠,唱得天旋地转,歌声贴着屋脊、贴着竹林和树梢、贴着大地和山峦,让凡是吃油盐的人听了都会为之心悸和震颤,即便有恶劣的心境,也会被这歌声摇撼!
“老亡魂”先人,你能听见有人在为你唱这首歌么?纵然现在没有人唱,经后也会有人唱的,还会有更多的人唱!
因为,很多人的心,被你的情绪弄得酸楚难受,欲哭无声。
汪木元这个又矮又丑、脚又是“满心蹄”的男子汉,能力又不高,除了能干拾破烂的工作,再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因为人长得木讷,才会成为人们戏耍的对象;因为穷,被人称之为“二讽二讽的木沙罐”。哪怕,他的想法和做法是对的,也会遭到讥笑和挖苦,被人嗤之以鼻。
穷也罢,没有尊严也罢,走路还是要拗起那颗不肯低下的头:不仅是高三辈,我还是共产党员。
无论怎样,他还是向世人证明——这么多年,他们母子还是生活得很好,从来没有向政府要过一分钱。
而且,在大家的嘲笑、诽谤中,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帮助比他更弱势的人。他感到自己挺直了腰,终于为共产党员的脸上争了一点光。因为,汪家嘴的人动不动就拿他这个党员做比对......
但是,母亲活在世上,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当“舒服”驱车在垃圾场找到他的时候,告诉母亲西去的噩耗,他惨叫一声便昏厥过去。
“舒服”的小车把他载回汪家嘴,从车里抱出来。他啜泣着喊叫出一声“妈妈呀......”又昏厥过去。
汪木元再次苏醍的时侯,见来了这么多人帮忙安葬老娘,感动得说话更不成句逗。“多谢、我多谢大家......帮干忙,我又给你们帮不了忙。谢、我只有干谢两句话......”
突然,他一拍大腿,似乎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情。“哎呀,我没有钱去火葬老娘,怎么办呢?我是共产党员哒,党员要起带头作用哒!哪个肯借钱给我唷......”
看见这个花眉花眼、矮得在人堆里几乎看不见的人,此时此刻,他居然想起他是一名共产党员,要起带头作用。
这情绪,让不少人觉得鼻腔发酸,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动。
众人劝说。
“不借钱,借钱做哪样?。你已经成这付形相,还去带头?不去火葬‘老亡魂’,她不火葬!”“黄南瓜”麻着脸说。
“不花那冤枉钱,大不了你这个党员不当了......有啥稀奇的?”“想幸福”的脸阴沉得像锅底。
“‘老亡魂’是不能烧的,她的遗体被烧,汪家嘴人要掉魂儿的......”“钟老咬”低下头对着“老亡魂”的遗体像是询问似的,“你说话呀,老先人板坂。”
“你比讨口子还遭孽,就别去带头!”“啬家子”搡了汪木元两掌,叹气不已。
“二神仙”的态度很坚決,“说上天,‘老亡魂’的遗体都不能烧,关糸到汪家嘴的兴旺发达,如今的汪家嘴人走路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言罢,提着罗盘,到汪木元房侧的山嘴给“老亡魂”寻了一块宝地。环顾左右,久久端详。一击掌,唱曰:“此地极好——向山好、明堂好。左靑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明堂水一汪,山管人丁水管财。嗨,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这块宝地!”
“钟老咬”几兄弟一起戏呼:“汪家嘴人从此大发,睡着吃躺着屙,哈哈!”
“不对,‘老亡魂’是我们汪氏人的‘老亡魂’。”“黄南瓜”戏谑。
“‘老亡魂’是大家的‘老亡魂’,否则我心里不高兴!”“钟老咬”手拍言高。
汪木元面对众人的言语没有吱声,算是默认,或许也叫无奈。
——像我这样的人,大家能能站出来,为自己安葬老娘已经感谢不完。有的人家摆上香喷喷的酒席,还有人不愿去帮忙呢。......
这阵儿,刘家母女一直在哭啼,小华跪着请人们打她。“老奶奶......是为了照应我和妈妈才这样去死的,呜呜......”
汪家嘴的人,不包括“毛子狗”之流,都带着纸钱来为“老亡魂”烧“倒头纸”。
“钟老咬”的夫人“痩大嫂”对前来祭悼“老亡魂”的人劝说:“兄弟,千万别责怪刘家母女、千万别逼出人命来。”
“醉秀才”的夫人“月季花”,立刻向对方拱拱手。述叨:“积德、真的要积德,刘家母女也很可怜。积徳、我们大家都要积德。”
热心热肚的“胖大妞”觉得十分没有脸面,这样悲伤的场合,“安逸”居然伙着那些人在打牌,气得呜咽着跑走。并撂下一句话,“看,老娘回家去扯着他的耳朵来给‘老亡魂’磕头!”
人们看见汪木元在自家都揭不开锅的情形下,在拯救刘家母女;“老亡魂”情愿自己去赴黄泉之路,也要伸出爱怜的手,无不唏歔感叹、摇头顿足。
——既然他们已经相依为命,什么话也不该说,去安葬“老亡魂”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刘翠华今天的表现非常地坚强、勇敢,不知道是谁帮她弄来三条白布,她和女儿分别披了一条在头上,也给汪木元披了一条在头上。
“醉秀才”还用泥巴和黄纸做了一个灵牌,上书“祖宗八辈”的老亡魂之灵。挽联的上联是:金童追之魂;下联是:玉女显真情;横额是:拾魂捡魄。其中寓意只有他一人知道。
当人们吆喝着把“老亡魂”的灵柩抬到“金井”里的时候,刘翠华再也抑制不住哀情的迸发,撕心裂肺地嚎叫。“老妈妈......你是为了救我们母女才死去的呀!你......不应该省下药钱来救我们母女呀,老妈妈呀......你放心去,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呜呜......你老人家一路走好!”
小华沒有嚎啕,泪水像决了堤似的漫着。一双小手在坟前拼命地抓挠。“老奶奶,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你......”
目睹此情此景,很多人都在暗暗发誓。
“从今以后,再不许胡乱议论他们,再不能让他们的心受到伤害,给这些命运不济的人留一点儿生存的路......”
“胖大妞”回家没有找着“安逸”,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气咻咻地转来。
闻言,慷概应喏。“就是,哪个再乱摆龙门阵,让他舌头生蛆!‘安逸’再敢随声打喏喏,把舌头给他剪下来喂狗!”
“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想到母子二人朝夕相处的情景,汪木元又一次昏厥过去。“钟老咬”把他抱回了茅屋。
大花狗蜷伏在慈竹林间,泪汪汪地望着忙碌的人们,它也知道“老亡魂”到了另一个世界,嘴里时不时地呵着“噢噢”之声。狗通人性呵......
谜哟
“老亡魂”的葬礼,不,根本用着葬礼一词,却那么地牵动着人们的心。
一个瞎眼的乡村老太太,养了一个无能力的儿子,他只能捡垃圾卖,才能维持母子俩的生活。但是,这个儿子偏偏又让人、无法想象的竟然当了一名党员。
不知道,是这个终日四门出不了的瞎眼母亲,以老祖宗传教下来的性本善影响了汪木元,以致他在岌岌困苦中,依然不放弃对刘家母女的救助。
抑惑是,汪木元以他受到的共产党的教育,影响了这个瞎眼的乡村老太太。尽管他所受到的共产党的教育,也讲不清楚个幺二三,不过起码的宗旨还是清楚的。
老人家在弥留之际,坚诀地选择了宁愿自己去死,以节约区区微微的一点儿药钱来帮助刘家母女。
这是一个谜哟,是意识上的谜,还是行动上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