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山野的空气特别的清新。鸟儿在柏树林间跳跃、啼鸣、歌唱,都沒有把“迂哥”吵醒,后来有几只红头鹦鹉飞到冬青树上撒欢,才把他从美梦中惊醒。走出绿藤缠绕的小窝棚,伸伸懒腰,深深吸上几口这清新的空气。他感觉今天的头脑特别清醒,一下子想起自已昨晚干了一件痛打坏人的事,又梦见了彩妹给他治病的事情,往事沥沥在目,他“嘿嘿”笑了。
他甩掉那根楠竹棍,雄纠纠地下山,虽然还是那皮包骨头的身子,却脚底生风。
来到山下,碰见在练太极拳的“醉秀才”,主动打招呼。“练呀?”
“醉秀才”好生奇怪,“咦,迂疯子清醒啦?这么早就从山上下来,去会彩妹妹来?”
“跟你龟儿酒疯子说不伸展!”骂后,他扬长而去。
“醉秀才”在他身后吐出一连串的,“吔咦吔咦”,不得究竟。
远看,东方昉出一抹金辉,金辉压幕着一片朦胧的云层。
乡村的清晨,空气中散发着清香的味儿,蛙们和昆虫大军己经歇息,仍有不守归矩者在草丛里独哼,偶尔传来“嘶”地一声怪叫。
尽管昨晚遭受了“毛子狗”的袭击,心情十分不好,刘翠华还是在女儿的陪伴下,早早来到汪木元家,服侍“老亡魂”。她没有敢提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给他灌了一大瓶冷开水,反复叮咛:“注意安全,过街一定要小心呵。”
“我又不是小孩子。”汪木元怪怪地笑了。
目送着那只在他背上一摇一跩的背篓,目送着他那一靸一趿的身影,消失在机耕道的末端、消失在公路的远处。刘翠华的心里,“腾”地升起一丝恋舎不忍的情绪:菩萨保佑他吧,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木元呵,过马路千万要看身后有沒有汽车!
她双手抚掌,祷告着。眼眶里不自觉地淌出泪来,慢慢用手背抹去。嘴里还在述言,“他是个好人,哪怕我们没有丁点儿的亲情关系,命运已经把我们紧紧地栓在一起,心里应该时刻牵挂他呀......
愣愣神儿,不觉脸颊儿上红霞飞。
小华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不知道。
为了母亲和刘翠华的病能早日好起来,汪木元巴望每天都能捡上很多很多的废品去卖,也就是汪家嘴人说的捡垃圾卖。
说实在的,当他在落魂潭中救起小华,得知了刘家母女的惨象,意外得到这个帮助她们的机会,真是欣喜若狂:自己终于做出一件让人看得起的亊儿,捡垃圾卖的又咋啦?能帮助人就有脸面,不像有的人供养自己的老爹老妈还要角逆扯筋。
我汪木元是啥人?是共产党员,就是比你们有觉悟。
喔噫汪木元,这是什么时代?是认钱不认老爸的时代,只有你才把自已的身份看得那么重要!呜乎......
他太得意了——汪家嘴三百多人,谁能像我这样做好事?“康而喜”只顾自己发财,“醉秀才”只晓得在耳边呱聒空话,“舒服”虽然是百万元老板,从不乱撒一分钱,“望月亮”也有钱,钱是他的先人。
嗯......“钟老咬”倒是个好人,好人......为啥不站出来帮助刘家母女?未必然只是怕别人说闲话?可惜呀可惜,若不是遇着我汪木元,大家呱聒得“木沙罐”,汪家嘴最漂亮的女人就没有啦。
一定要供小华读书,将来她出息了,为人民服务,还有我一份功劳。这是光荣......哪时候,谁敢看不起我这个捡垃圾卖的党员?
最初几天,汪木元的的确确沉浸在这种喜悦和光荣感之中。
由于心情好,他捡破烂时嘴里也哼哼唧唧的,别人都不解地看着他。那天下午,路过世纪广场,他竟然像一位凯旋的战士,高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迎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反复就那么几句,声调越唱越高,可惜后面的唱不来。这是一位解放军班长,下乡搞四清运动时教他唱的。
“吙呀,这位捡垃圾卖的老头捡到金包卵了?兴奋得疯掉了!”一位小青年拦住他,“喂,发财啰,分点出来。”
汪木元看不出别人在逗他,把穿插破烂用的小钢钎平端胸前。“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
“呼”地冲向对方。
“别惹他,这个捡垃圾的疯了。”
在人们善意的戏谑中,汪木元回过头,一脸的哈笑,不知他高兴到哪儿去了。
每天下午,他都要去严太的儿子开的中餐馆提回一些美好的剩菜剩饭。
过了几天,严太回严家沟去了。他感到在那些年轻人眼里有鄙视的目光。于是,做出很有见识的样子。对严太的儿媳妇说:“谢谢你们的关怀和帮助,明天我就不来了,暂时不需要这些物资......”
“不需要就不需要呗,未必还有人要拿起这些东西跟着你撵?”那位漂亮的媳妇用鼻孔哼着说。
从来没有过四口之家的日子,月余过去,他真的支撑不住了。没有去严太儿子的中餐馆领取赠物,每天下午收工,就去肉市场买二两、半斤砣砣肉。再去中药店,大声说:“买五角钱的当归、黄芪、沙参,炖补药汤。随便拈一点儿就可以。”
药剂师瞅他两眼,每次都哭丧着脸在为他服务。
小华扯草药回来,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吃起来。可惜,一个捡破烂的连这样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
今天,汪木元的运气实在糟透了,别说没有拾着几个易拉罐,就连宣传产品的小报也没有捡着几张。眼看日落西山,这一天白过去了。
季节已经进入白露,天气开始凉爽。
可这阵儿他紧张得汗流浹背,感觉一身滚烫发烧:怎么办——“木沙罐”,你今天遇到鬼了?废纸都捡不着,家里的人像小雀儿一样盼着你打食回去,两手空空,怎么回家呀?!
他急得呻吟不断,不住地骂自己,骂着骂着,脑壳里倏地划过一道火光。噫,这不是一个好去处么......
往日,当他去买二两、半斤砣砣肉时,发现肉摊的案桌下扔着一些骨头屑和一些废弃的肉渣末、以及有毛的肉皮。
往日买的砣砣肉,是卖肉师傅添秤时的剩料,价钱很便宜。虽然也有做好事的师傅送点儿给他,自己也捡一点喂猫猫的肉,如肺叶、脾脏什么的。
——但,从来沒有像今天这样专门去捡骨头屑和肉渣末。管他的......叫化子不嫌冷饭馊,下做不挨饿,多捡几张案桌,就会整着一碗猪肉。哈哈......怎么忘记这个去处?牤子唷!
他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没有捡着破烂的沮丧心情一扫而光。匆怱赶往西门猪肉市场。哈哈,卖肉的师傅还没有收摊。有人笑嘻嘻问:“今天吃多少?”
“不好意思,今天没有捡着破烂……”不知怎么的,汪木元一返往日那种自傲的情绪,口吃着问:“没钱买肉,能让我捡点案桌下的肉渣渣么?师傅……师傅,帮一下忙。”
他眼巴巴地望着对方,生怕人家不同意。往日不管买多买少,人家都把他当着一位买主,腰杆挺得直直的,拗起个脑壳。今天,自己就觉得矮了很多。
见对方没吭气,立刻放下拾破烂的背篓,拿出一只小塑料袋,弯下腰,去捡那些砍跳出去的骨屑、肉渣、肉末。
见他这么的小心翼翼,生怕人家不要他捡的样儿;见他这般的悽凉惶恐,可怜兮兮。年轻的卖肉师傅,默默地甩给他几砣大一点的肉渣。
他蹲在案桌旁捡这些砍跳了的肉渣,甚至是爬在案桌下,用手指吐着唾沫去沾那些跳在地上的肉末,看着他如此这般的动作,谁都会觉得心里被揪了一下。
他刚刚捡了两张案桌,他的手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踩住,同时传来一声带着颤音的叹喟。“唉……太潲皮,捡这些东西!”
汪木元的手不禁一哆嗦,心儿也跟着哆嗦。更深地低下头。
他知道,踩着他手的人是“醉秀才”。一切无言以对,没有在卖肉师傅面前那种卑谦和辛酸的表现,也没有自嘲和辩解,更沒有往日拗起个脑壳的表情。
慢慢从皮鞋下抽回他那只捡垃圾的手,继续捡他的骨屑、肉末。
“老祖祖啊……你何必这么遭孼。”推着自行车前来买肉的“醉秀才”,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怔怔呆呆地支起自行车,从扁背篓里取出简装的“宝莲”酒,颈项一伸一缩,“咕咚咕咚”喝酒就像吹喇叭一样在用功,整下半瓶。
弯下腰失声啼哭,“我的先人喔喔喔......全世界的人只有你才这么遭孽!”
一个老汉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啼哭,可想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祖祖啊……汪木元同志啊,何必找些虱子到脑壳上来爬,康支书都不管,你还管什么?……”
“将才,你说的啥子话喃,不管?那可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共产党员能说这种话?”他仰起他那张扁脸,吃惊地望着他。“要管……要管,慢慢地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是喃喃的话语,也是他心中的期盼。
“醉秀才”抹去脸上的泪,掏出伍拾圆人民帀,对卖肉师傅说。“给我割两斤甲级猪肉,余下的钱给他买肉……他这么遭孽,是在帮助别人,帮助生病的孤儿寡母。一个靠捡垃圾卖讨生活的人,真是太艰难唷。”
“不,我不要他的钱,快拿走你的钱!”汪木元对着他的背影吼叫。“啥子东西嘛,要关心她们,自己去嘛。”继而,转脸对卖肉师傅啼泣,“我、我不能……呜嗯,要他的钱,不要他给我买肉。呜嗯……”
见他急得这样,卖肉师忙安慰。“听你的话,把钱给他存在这儿。”他激动得脸庞通红:这位捡垃圾的还真有骨气,这种精神应该受到尊敬。他也弯下腰,帮着捡那些微乎其微的骨头屑和肉末。
泪水“嗒嗒”滴落,如雨,视线渐渐模糊。
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胸膛,突然裂开一个大口,心儿“噗”地滚落出来,滚到街口,一路鲜血淋淋,似乎有几只恶狗伸出红红的舌头,向着自己的心儿奔来。
滋味歌那低沉而悲伤的歌声,让闻者哆嗦,心悸、颤悚。
请你别看不起我
请你别来踩着我
虽然我苦痛唏歔
也要一点儿面孔
这是什么滋味儿
酸麻辣的滋味儿
心儿滚地的滋味
鲜血飙射溢四处
心儿在地上蜷缩
在酸麻辣中惨白
谁再多瞥我一眼
伸出热烘烘的手
捧起我蜷缩的心
送来理解的滋味
暮色苍茫,苍茫得让人窒息。天空下着淅沥的小雨,给人以丝丝凉意。
汪木元耷拉着头,蔫不拉秋地走回他那三间孤独的茅屋。破草帽垮下,几乎看不见那张扁脸,脚步更显得一靸一趿。
刘翠华正伸长颈项在院坝里张望。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感情,尤其是患难之中更容易产生感情。
汪木元坐在桌边,把脸扭到一边,带着几分哀怨的腔调。“他‘醉秀才’算那把夜壶?当着那么多人潲我的脸皮,让我下不来台。是、我是在地上捡那些骨头渣渣,我甘愿......又不是去偷去抢,骂我潲皮猪......呜呜,还假巴意示要给我买肉,饿死都不稀罕!”
“醉哥也是好心,别往心里去。是我们母女拖累你,让你受苦受罪了,我们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
汪木元伏在桌边,拉着刘翠华的手哭得十分伤心,这个又矮又丑又无能力的老男人,在心里憋曲很久的委屈,一哭而不止。
他也是人,也有尊严噢。
躺在隔壁的“老亡魂”也流了一会儿泪,感到胸腔里抠心扯肺的疼痛。
最后,扯起她那有气无力的嗓子。喊:“木儿......别不像一个儿子家,哭一会儿就算了!”
这时,小华来了,见汪木元呜咽不止。
她上前摇着他的肩,说:“汪叔叔......不哭了,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在责任地里锄草,妈妈劳动不了,我力气蛮大,我要种很多罗卜、莲花白到街上去卖......就会有很多的钱!妈妈,你说是不是?”
见她像个大人似的来安慰他俩,二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