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蓦然降了光。
于是烟波浩淼,天渐破晓。杏花雨下,远方春燕归巢。
又是三月,暮春三月,三月的天疏影暗香,晨风抚绿了湖岸的芭蕉。
雨,似是突然停了呢。
梅花却落了。
落在溪涧里,荒草中。漫天。
春去了又回,花开了又谢,唯有那飘忽不定的浮萍依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流离转徙。
浮浮沉沉,恰似少年。
如白玉般的少年。
爱笑却又孤僻的少年。
少年正优雅端坐在孤舟上,孤舟轻轻荡漾在湖面上。
湖水在春风中荡开圈圈涟漪,春风中是栀子花般的清新气息。
孤舟上当然有船夫,四十来岁,一张平凡的脸,皱纹密布。
“公子,渡过前面那座桥,就到杭州了。”船夫望了一眼少年,见他未作声响,继续撑篙荡舟。
舟身破开浓雾,逐渐向前。竹篙在碧水中翻起一段又一段的波浪,溅起的水珠犹如花开般纯净,明亮,令船夫想起了家乡的木兰。
“春天又到了,也不知家乡的木兰开花了没?”他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喃喃自语道。
孤舟的行驶速度渐转缓慢,船夫似乎累了。
“老丈,你想家了么?”
船夫愣了愣,转身望向少年,但见他仪表堂堂,温润如玉,想不到连声音也如此柔和干净。
“……家?如今我无处安身,又哪来的家呢?”木叶轻落在湖面上,船夫望着一江春水,满目颓唐。
少年向他看了一眼,微微合上了眼眸,“你如今也有四十出头,虽说生活并不如意,但也是一大好男儿,怎会无处安身呢?”
船夫沉吟了片刻,自嘲一笑,道:“公子,实不相瞒,我本是开封的朝廷命官,虽谈不上有何丰功伟绩,但家财万贯,妻儿满堂,生活也算得上是圆满,可惜前些年遭遇奸人所害,如今家破人亡,虽说我那日侥幸脱逃,可现下也只有在江湖中颠沛流离,过上苟且偷生的日子。”
语过后,他陷入了长久的彷徨。
“先不说你作为官员行事是否光明磊落,但你为朝廷献力,除了当今圣上之外,谁又会胆大来灭你全家呢?”少年将头埋入深深的阴影里,短促一笑,神色如漫天飘浮的木叶尘埃般寂然萧条,但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船夫望向他,迟疑了一会,轻叹道:“公子可曾听说过‘阎王令'?”
少年愣了一下,转瞬黑瞳中掠过一道白芒,他眉头轻轻一皱,目光迎向船夫,轻声道:“阎王令?小生是曾听过一二,但也只觉此物荒谬至极,实乃无稽之谈,听你如此一说,莫非这世上真有如这般妖物存在?”
“不错”,船夫深吸口气,语调渐转低沉,“只要被记载在阎王令上的人,多则几年,少则片刻,无一人能得幸免。”
“这么说,只要被记载在阎王令上的人,就必死无疑咯?”少年拍了拍青衫上的尘土,慢慢站起身子,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是要笑,却又忍住了。
“没错。”
“可你没死”,少年直勾勾地望向船夫,脸上露出了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的怪异神色,“而且,我曾听说只有大奸大恶之人才会授予‘阎王’的制裁。”
船夫身体微微一颤,似是被少年突变的神色怔了一下,过了那么一会,他的脸上渐渐浮现了黯然的神色,“的确……我确实曾因个人利益而陷害过无辜百姓。”
他的呼吸渐转浑浊。
“我行事虽不光明磊落,但……但是一切所作所为都因我一人而起,和我家人妻小又有何相干!”船夫苍白的面孔已因过度的愤怒而变得渗人了起来。
“荒唐。如今官逼民反,天下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这世道正因为你们这些贪官奸臣作祟,才使得苍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现下你痛惜反悔,却可曾想过,当初你草率定他人生死时,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你弄得家破人亡?”少年微微合上了眼眸,脸上是寂然而又虚无的神色。
“啪嗒……”竹篙断了,孤舟已泊岸。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放眼眺望远方,但见晨光破开云雾降临人间,风吹着湖面,碧水中浮动着细碎的光影。
他在船头伫立了片刻,然后将一锭黄金抛向船夫,转身踏上岸堤,短促一笑,淡淡道:“行舟不易,劳驾了。”
船夫愣愣地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竟忘了言语,待到想要开口谢过时,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脖颈一片冰凉。
于是。
于是人头掉了,自己的人头。
落入湖水,随着寂然芬芳的木叶同时沉入清澈而又神秘的湖底。
身子好轻……好轻,越来越轻。
没有任何挣扎,甚至连自己的鲜血都未看到,就那样,他在黑暗的无尽之处,不甘地死去了。
“这……死……死人啦!”从西域而来的商贾刚从货船上下来,就瞥见了这具离奇诡异的无头尸体,他伸出食指示意众人上前观看,黄金钻戒上的琥珀石在阳光下投射出了刺眼的光辉。
一时之间,妇人的尖叫,旅客的谩骂,幼儿的哭啼。所有路人都开始躁动了起来。
少年在走,依然在向前走,没有停顿地向前走。
他当然注意到了与他同行的船夫突然的离奇的死亡,但他的神情竟然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连一点好奇之意也没有。
他只是那样平静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然后。
然后从干净的衣袖中掏出了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接着在迎面而来的春风中轻轻抖动了几下,转瞬空气中就充斥着花蕾般绽放的芬芳香气,少年好像很享受这种刺激的花香味呢,他的心开始渐渐悸动,苍白的脸变得绯红。
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将手帕铺成平面,就像孩童在精心打扮着自己的新娃娃,连呼吸也慢慢地不均匀了。
最后,他将手帕猛然盖住了鼻子!
深吸,吐气……深吸,吐气……
他的身体突然开始了剧烈的抽动。
一边抽动,一边笑。而且他笑的姿势很奇怪。
因为他是闭着嘴巴笑的。
就像。
就像一个嘴巴被缝起来的冤魂。
这一刹那,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阴影都笼罩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时为文厥历一七年。
正月廿七,惊蛰。
微光,风偏弱。
西湖码头,惊现人命惨案,无头尸体。
死亡地点无任何争执迹象,经官府人员鉴定,死者原名刘安泰,年过不惑,陕西西安人士,本是开封朝廷命官,两年前遭遇灭门之案,侥幸脱逃,今日辰时离奇死亡,死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