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垮了,天当然也黑了。
像是突然迷了方向。
然后大雁南飞,秃鹰盘旋而上。天地陷入了洪荒。
起风了,是春风,寂然而芬芳。却不敌兵荒马乱中的一纸薄凉。
薄凉不过落叶,而慈悲是月光。玫瑰只是芬芳,鲜血则绽放。
于是。
于是刀光剑影,你我疯狂。
天穹之下,万里寒荒!
人如草芥,不过呼吸之间,芸芸生命便随星光尘埃一齐埋入了沉寂黄土。
战争……终是要结束了么?
“秦禹!我方三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如今你兵败山倒,心腹叛变,念在你我昔日旧情,只需放下手中兵刃,跪拜在地,我便恳请皇上饶你一死!”一个身骑黑甲战马的武将,隔着绵延的烈火,抬头遥望着城墙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跪下么?乔将军……我秦禹虽不为贤圣,却也不是懦弱之人,我这双膝不为生死而跪,不向昏君屈从。”秦禹直直地伫立在城墙之上,孤身面对着几十万敌军,深邃的瞳孔中浮现着断壁残垣般的苍凉。
月光是寂寞的,人仿佛比光更寂寞。
乔将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似是突然陷入了遥远的追忆之中,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挣扎着,可最终还是熄灭了下去,他迟疑了片刻,摇头轻叹道:“秦兄,你可知这个举动不单单意味着你个人的生死,还有你的家人妻小啊……”
“家人……妻小?”秦禹挪了挪干裂的嘴唇,口中不断呢喃细语。
所有敌军都抬头望向那个失魂落魄的男子,有嘲笑也有怜悯。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只是一瞬。
秦禹深吸口气,缓缓地望向尸横遍野的战场,脸上浮起了沉沉的如同山顶万古凝固的寂寞光线,可就那么一会,神色又归于平静。
他将目光转向手中三尺青锋,然后食指屈伸,剑出鞘,指尖触摸到剑锋,是冰凉的。
如果剑也有感情的话,那它是不是,会哭呢?
也许……会吧?
“但愿有一日……人间所有颠沛流离最终都能化为平淡。”秦禹轻轻地低吟着,又淡淡地笑了声,没有花朵也没有悲伤。
于是。
于是他握紧剑,握紧了他的信仰,跃向了绵延万里的战火。
乔将军面色煞白,慢慢地抬起右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指向了战火中的那个男子,不忍地合上了眼眸。
“唰唰唰……”刹那间,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口。
麻木到没有知觉的疼痛感撕裂了秦禹的胸腔,火红的鲜血沿着他的脉络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漫天的落叶。
时为文厥历零七年。
正月廿七,春风起。
秦禹,亡。
这一天,生灵涂炭,龙颜大悦。
而多少年后,当世人再次提起那段湮没于历史中的尘土岁月,她或他总是会放下手中兵刃,抬头望向北方,短促一笑。
“那些年,战火连天,人如蝼蚁,仅此而已。”
(二)
帝皇——权力的最高操纵者。
显而易见,他的睥睨再次赢得了天下。
可这天下是荒唐而又可笑的,也许战争今日已了结,但所有人都深刻地意识到,政变终会再次降临,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灵魂将再次被暴戾所统治。
国家表面上的安逸,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世人瞳孔深处的仓皇与不安。
【开封·罪恶的国都】
又是雨夜。
这场大雨已经整整持续了七天。
“娘,这里真的安全么?”阴暗的屋子里,传来人声,是很纯真的男孩声音,仿佛是初春下湖面上最后一块融化的薄冰,丝丝缕缕,柔和而又干净。
但黑暗中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符合他年纪的阴郁。
“……宫儿,陈伯伯是你父亲昔日故友,在开封城里也算是名门世家,想必官府是绝不会搜查至此地的……”一个素衣女子正双手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寂然凝望着窗外片片凋谢的桃花,春风吹散她柔软的长发,偶有几朵散落在地的桃花被风拂起,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那男孩望着她母亲柔弱的背影,身子颤动了一下,眼眶微微泛起了湿润,似是想哭,但又忍住了:“故友……又是故友!难道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
“住口!”女子转过身子,刚欲开口教诲时,却是怔在了原地,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竟似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眼睛里,就像藏着一个冤魂。
愤怒,暴戾,狠毒……种种情绪充斥在男孩布满血丝的瞳孔里。
“宫儿,对不起……”女子伸手轻抚过他的面颊,目光微微一暖,似是想笑,但过了很久很久,却只是在面孔上滚落了滴清泪。
也许是心房早已千疮百孔,连强颜欢笑都变得苍白。
她的灵魂仿佛突然被抽空,软瘫在了地上,“宫儿……你父亲是这世上最英勇的人,他不会死……不会死,永远也不会死。”
乌云乍现,望不透的月光。夜意阑珊。
“他只是去了远方……”她的声音开始颤动,“很远……很远的地方,遥远到模糊的地方……”
泪水沿着女子的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淌,像迟迟的沙漏,一滴……一滴又一滴,然后在潮湿的地板上化为一滩又一滩的水迹。
夜风轻晃着窗子,桃花落了又落。
这寂寂的刹那仿佛永恒。
黑暗中,男孩望着她不断抽泣的身影,感受着,忘了呼吸。
闭上眼睛,是哭声。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哭声,仿佛来自盛大阴影下的斑驳树洞,穿过幽暗山谷,传向遥远碧空,历经人间悲欢离合,于是坠入大海深处。窒息,腐朽化为空灵。
男孩无言,悲由心来,想哭,却又麻木。
他慢慢地将手探入月光中,冰冷的手触到母亲的泪迹。长长地呼吸。
“娘,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第一滴眼泪,”呼吸开始浑浊,“我要变强……变强,强到没有任何力量能摧毁你。”
女子抬头,深深地望向他的眼睛,沉默着笑了。
似是突然有了光。
于是乌云散去,天地有了色彩。
“宫儿……天亮了我们就走,”她秋水般的瞳仁中倒映着满天星光,“去一个僻静的地方,与世无争,那里有一片森林……森林涌向海,我们在海边盖间屋子……潮起潮落。”
似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与天亮有光。
可天意弄人,人生总是充满遗憾。
今夜,注定不眠。
楼下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瞬间,灯火通明,整个阁楼都被仿佛是死亡的光所笼罩。
“……官爷,那对母子就藏在这阁楼上,如今人我也给你交出来了,你可别忘了……”一个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只要抓到那对母子,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你!”另一道冷冷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嘈杂,仿佛有大量人马涌入。
“所有士兵听命!随我上楼,杀无赦!”
“是!”
刀枪剑戟,寒光照天,刹那间,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而此时,屋内两人早已注意到楼下的躁动。
男孩从窗口窥了一眼楼下的情形,抬起惊慌的面孔,将混沌的目光转向女子,喝道:“娘,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人不可信!”
女子深吸口气,将男孩拉入怀中,似是怕他受到惊吓,伸手蒙蔽了他的眼睛。奇怪的是,她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般,灵魂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怪异的扭曲,苍白的嘴角在黑暗中慢慢勾起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那是一个充满着自信的笑容,一种将猎物玩弄于掌心的自信。
“宫儿,陈伯伯定是有自己的苦衷……你先走,娘要和他们讲讲理。”她的表情圣洁而又平静,只是温柔的声音里,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贪婪之意。
就像,就像是一只即将窒息的老鼠,突然在阴暗的角落中寻觅到了潮湿的空气。
“讲理?就是因为这可笑的妇人之仁,爹才会死!”男孩丝毫没有意识到母亲突变的神情。
他决绝地向前踏出了一步,护在她的身前:“……娘,就这样,一直躲在我身后,你可以远远地观望我的背影,可以哭也可以笑,但绝不能死,而我也绝不会退缩一步。”
昏暗的月光透过纸窗,细碎的光影浮动在他稚嫩的脸上。
他是那么幼小,盲目,惊慌失措,却又那么盛大,神圣,不顾一切。
但不顾一切的行为,往往是愚昧的。这世上的阴暗,绝不是区区几个天真的动作便能驱散。
很久以前,他似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情感大多数时都凌驾于理智,所以他奋不顾身,作茧自缚。
“咻……”一束黑影从窗外射了进来!
于是。
于是他心脏忽然一凉。
血从胸腔喷溅出来,流血的声音,像风声一样,很好听。
男孩低下了头,很慢很慢地低下了头,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于是,他看见了那支突然插在自己心口上的箭,接着整个人以一种精神放空的状态怔在了原地。
麻木,冰冷,绝望。是千丝万缕的。
目光逐渐涣散,嘴唇一片苍白。
灵魂像是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向上空急速翻转。
然后血液倒流,全身僵硬。
甚至连尖叫都没有出口,他就丧失了求生的本能。
眼前是混沌的,于是空气稀薄,瞳孔蒙上了漆黑的色彩。
难道,这就是死亡么?
男孩在不甘与倔强中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桃花殆尽。夜,仿佛到了尽头。
女子在黑暗里轻轻抬起了头,仿佛刚才的景象早就预料到一般,神色既没有诧异也没有悲伤,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她只是平静地望着空气,空洞的目光中仿佛藏匿着世间所有的阴暗。
“明明早有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杀了他?”黑暗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突然响起了低沉的声音。
“你舍得杀一条自己养了十年的狗么?”女子幽幽地笑了一声,身子半倚在墙边,轻轻歪了下脑袋,半张脸没入惨白的月光中。
那个声音仿佛在黑暗中陷入了沉默,半响,他重新开口道:“楼下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唰唰唰……”刹那间,窗外又射进了几支飞箭,奇怪的是,箭到女子一尺范围内,就仿佛突然抽空了力气般,跌落在了地上。
“官府人员,我们还是先不动为妙。”
“那他呢?他似乎还有生命迹象。”
“他?”女子蹙了下眉。
那个声音低笑了几声,“明明知道,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如此年幼受到这种创伤,不死也难了,后窗外是一条长江,你将他扔下去罢。”女子望了一眼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孩子,又马上将目光转向空气。
“你可别忘了……他是你自己的骨肉,现在救他还不算晚。”
女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慢地走向后窗口,伸手推窗,风吹了进来,风中隐存着浪花的浑浊气息。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不知是风太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发白的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
“你们人类真是奇妙的很呐……”桀桀的怪笑声,回荡在屋内。
黎明起,春风解冻。
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绽放的柔和气息。万物如淋春雨,渐次苏醒,唯有江上迷雾长久不散。
“扑通……”一具奄奄一息的躯体坠入江河,在溅起的白色浪花中浮浮沉沉,最后沉入江底,如幽灵般消失匿迹。
天是晴的,慈悲的,但又仿佛是阴暗的,狡黠的。
而风是怜悯的,江河是汹涌的。
汹涌的波涛下是隐秘蠕动的阴谋与杀戮。
(三)
【荒芜界·神迹】
“你醒了?”仿佛是冤魂的声音,不知来自何处。
男孩睁开了眼睛。
“你还活着。”
男孩眼角一阵抽动。
那个声音似是低低地笑了声,道:“惊愕,恐惧,疑惑……是么?”
男孩瞳孔开始收缩,额头上溢出了冷汗。
“你一定在想,这里是哪,我是谁?而我……又为何能把你看的如此透彻?”
男孩身体忍不住颤动,目光陷入呆滞,整个人似处于被看透内心最大的隐秘的放空状态。
“啪嗒、啪嗒……”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似是此处太过空旷,这脚步声竟带起了一种幽然的声音,在这巨大的空间里苍白回响着,仿佛来自阴暗的峡谷深处,又仿佛就在耳边。
男孩惶恐,挣扎,惊慌失措。
欲想逃离,却发现双膝不听使唤地跪倒在地,一种庞大而又凝重的盛世光辉,投射在他卑微的身躯上,神圣的压抑感从头顶贯穿而下,他深深地感受着,深深地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
“噩梦,噩梦……这一定是噩梦!”男孩终于忍不住开始尖叫。
仿佛突然堕入了梦魇,却又偏偏如此真实!
脚步声越来越近。
“啪嗒……”停了。
停在了男孩的面前,他闭着眼睛,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那种死亡般的沉重气息。
然后,麻木感从头皮上如枯树枝桠般错落地蔓延开来。
于是恐惧攫紧心脏,呼吸渐转浑浊。
“……孩子,这里是荒芜界的最深处,我,也许就是你们凡人口中的「死神」,你可以称我为「第七夜」,那么,孩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那个声音幽幽道。
男孩低头凝听着,不敢喘出一口大气,“你……就……就叫我宫吧。”
“很好,宫……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宿主”,第七夜停了一下,伸出冰冷的手掌轻按在男孩的天灵盖上,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悠远的黑色森林,“而你……是我的鬼徒。”
仿佛蓦然降了光。
天地万物一齐陷入了庄严的,肃静的,神圣领域。
然后遥远的虚无之处,响起了亡灵的挽歌。
灵魂在上升,世界在回旋。
——而这一切,都像极了一场浩大的,迷一般的,笼罩着阴影的,死亡仪式。
传承。
男孩仿佛突然受到了欲望的传承!
于是。
于是他突然抬起了头,嘴角轻轻地往上一斜。
一束轻柔的银色光辉忽然奇迹般地悬浮在他的面前,使他看起来如神明一般浩瀚而又遥远,整个人透明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你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天下的颠覆呢?”他短促一笑,目光里涌起了黑色的汪洋,“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第七夜沉默着,他观望着眼睛这个孱弱的男孩,似是又一次认识他一般,那双深嵌在黑色盔甲内的鬼火般阴森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情绪荡起了某种奇异的波动。
男孩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薄衫上的尘土,轻抚着额头低笑了几声。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预见了未来的某一个镜面,那里荒草未生,天地混沌,而他则站在孤高的黑色悬崖上,俯视着卑微子民,感受着回荡在天际的虔诚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