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明明正午,却光线昏暗,明明春暖,却阴寒渗骨。
椒房,温暖多子之意,真是莫大的讥讽!
李贺跪在主殿中央,碧珏在他身旁,这个位置原本应该琪宁的。这多少让李贺有些不快。琪宁再不济,至少是位公主。琪宁是公主,自己便是驸马。如今,身边是碧珏,那自己算什么呢?
李贺突然发觉,妻,原来是这么重要。
独生一位公主的皇后,斜斜倚在对面软塌之上,双目微阖,似在小憩。榻边跪着一个宫女,为她轻轻捶打着双腿。椒房殿内宫人不少,却尽如木雕泥塑,声息不闻,只有轻微却沉闷的捶腿之声。
进来已经许久,皇后只是假寐,将自己晾在这里不闻不问。
李贺觉得十分可笑。
显然是要给自己个下马威罢了,这样伎俩,委实无趣!
李贺听到角落里沙漏发出微弱的几乎不可闻及的沙沙之声,这让李贺突然有种跪在寺庙大殿里的感觉,上面只是泥塑的冰冷冷毫无生气的佛像!
李贺大胆地抬眼打量着怡宁的亲生母亲。
皇后年岁不甚大,保养的甚为得当,看起来三十出头模样。面白唇红,绿鬓如云,皮肤细腻,看起来犹如怡宁的姐妹一般。此刻,皇后穿着繁杂的衣饰,高高的发髻中插满金碧辉煌的首饰。其中一支发簪,镶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大约,这就是椒房殿白日里还这般黑暗的缘故吧。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
李贺突然暗暗庆幸,幸好琪宁被拦在椒房殿之外,否则,那只明珠步摇恐怕要招惹是非!
皇后搭在腿上的手突地轻轻一抬,捶腿的宫女忙忙起身,弯着腰倒退着离去。
李贺知道,要开始了。
果然,皇后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
“你是?”皇后抬眼看了李贺一眼,旁边姬兰忙上来,扶住皇后的手臂,将皇后慢慢扶正坐起身,又在后腰垫了个软软的垫枕。
李贺心中暗暗腹诽:又不是老弱病残,换个姿势还要人扶!堂堂皇后,却如病秧子一般七倒八歪!口中却恭恭敬敬道:“驸马都尉,李贺,给皇后娘娘请安。”边说便跪起向着皇后抱拳行礼,身上的铠甲哗啦啦一阵乱响。
皇后抬眼看了看李贺身上的铠甲,嘴角挂上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李贺?驸马都尉?”皇后扶了扶额,做出疑惑状:“不知尚的是哪一宫哪一位公主?”
“回皇后娘娘,是琪宁公主。”李贺将皇后嘴角的讥讽尽数看在眼中,心中颇有不快,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异常。
“琪宁?”皇后思索着,慢慢摇了摇头:“本宫……没有印象。”
李贺心中窝火已极。
皇后却抬头看了碧珏一眼,突作惊讶之态。
“碧珏?”
“是碧珏!娘娘!”碧珏满面堆笑的答道。
“你怎会在这里?”皇后惊讶道:“你不是陪嫁去作媵妾了吗?虽是妾,却是贵妾,而且是本宫亲赐的贵妾,并不比那些出身寒微品级低下的正妻差什么。不要在外面丢了本宫的脸面,该拿出威风就要拿出威风来,但是,该你担当的责任就要担当起来,管好自己的家,看好自己的人,做好自己的事!”
“诺。”碧珏忙忙低头应到。
李贺暗暗冷笑,这话摆明是说给自己听,让自己知道,碧珏不是一般的妾,皇后所赐,连公主也要让她三分,自己更得捧着。
“你今日进宫来,夫君知道吗?”皇后接过姬兰奉上的茶水,用碗盖轻轻拨着液面上的茶叶片。
碧珏抬头看了看李贺。
李贺没有说话,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没有听到。
碧珏轻声道:“娘娘,李贺将军,就是奴婢的夫君。”
皇后惊愕的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李贺道:“这么说,你尚的那位公主……叫什么来着?”
皇后看向身侧的姬兰。
姬兰忙忙回道:“琪宁。”
“哦,琪宁。”皇后将茶盏递给姬兰:“就是那个出身柳巷,罪婢所出的公主?”
李贺暗暗咬牙,不发一声。
皇后轻笑一声。
“本宫琐事繁多,监管不周。琪宁自幼在柳巷长大,没有公主应有的教养和质素,尚了琪宁,真是委屈了将军。幸好,碧珏自入宫不久就跟随本宫,规矩和持家等诸色事务虽说不济,到底较琪宁好上太多,就叫碧珏为将军掌管家事吧,也算本宫对将军的一点补偿。碧珏若有什么不好、不对,还望将军看在本宫的薄面上,不要与她计较!本宫自会再好好调教她!”
李贺心中暗暗冷笑,这般冠冕堂皇就将天策府的管事之权尽数收走,不论对错,只有皇后才能评断惩处,天策府上下只能忍着,居然还要我感激涕淋吗?
“多谢皇后娘娘。府中事务向来都是由奶娘何氏打理,一向妥当。碧珏娇贵,不敢劳动。”李贺客气的婉拒。
“将军!出嫁从夫,碧珏为将军为将军府劳碌,理所当然。奶娘年事已高,怎能还叫她操劳?理应叫她安享晚年才是!”碧珏急急插话道。
李贺正要驳斥、推拒,皇后却已不耐,冷冷道:“不必推脱!碧珏很好,懂得尊老感恩。就这么办吧!”
李贺无奈,暗暗咬牙不住。
皇后却又温和地微笑道:“贺儿,听闻你幼年丧父失母,如今既做了驸马,便该称本宫一声‘母后’。今日,‘母后’先教导你些作‘驸马’的道理。”
李贺听闻皇后唤己“贺儿”,不由汗毛直竖;听皇后自称“母后”,不由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看在怡宁面上,你还担得起“母后”这两个字!
“请‘母后’指教!”李贺咬咬牙,口中恭恭敬敬道,重重咬出“母后”两个字,
“本宫知道,你是正一品天策上将,未免有在前朝争一袭之地的心。”皇后突地略略向前倾着身子,俯视地紧紧盯着李贺:“可是,本朝向来不缺乏猛将,起落之间,皆有规矩、定数。不是只有野心就够的!”
李贺突觉身边的碧珏大大打了个寒颤,想是受不住皇后给的这种压迫之感。李贺只是轻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似乎不敢再看皇后一眼。
皇后显然对自己制造的这种效果非常满意,慢慢坐直了身子,睥睨地道:“凭你的出身、地位,能尚一位公主成为驸马都尉,已是极致,若再野心勃勃,未免容易为自己招惹祸端。”
李贺垂着头不发一语,只是一副聆听之状。
“当然,既然尊本宫为‘母后’,若你有需要,尽管向本宫开口。本宫虽在后宫,不涉前朝之事,但是只要本宫开口,本宫的父兄子侄还是能在前朝说上话的。日后,若真在前朝遇到什么事,有什么道理不大明白,尽可以来椒房殿,‘母后’自然可以为你分忧解难。”皇后慢慢靠回软垫之上,又回复那副慈爱温和的模样:“本宫只不过希望你做好驸马的本分,安分度日,平安顺遂。”
李贺知道,皇后的训导要结束了。
果然,皇后微阖双目,淡淡道:“平日里,闲来无事,你尽管带着碧珏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本宫的椒房殿就是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朝气!今日本宫身上不得劲,就不留你们了。”
“诺!”李贺直起身抱拳行礼,慢慢退出椒房殿。
“诺!”碧珏跟着应到,欢欢喜喜跟着李贺出椒房殿去。
背后,皇后睁开眼看着李贺的背影,冷哼一声。
“娘娘,您真有心提携驸马?”
“哼,”皇后冷笑一声,坐起身来:“驸马当然要提携,却不是他!什么天策上将!自幼无父无母,又无家族世交,又无师长外家,扶持他,提携他,这买卖不划算的很!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还驸马都尉,也只配碧珏那样县丞家的丫头!”
“也是!随随便便丢个家人子给他,也是娘娘看得起他,给他的恩典!”姬兰陪笑道。
“毕竟是个正一品,拉拢他,看着他,还是要的。至少不能与我为敌!”皇后淡淡道:“碧珏虽然不算精明,至少美艳妖娆,对付他这种天生天养、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武将’,足够了!不过是条小泥鳅,就算野心勃勃,本宫不想成全他,他就翻不起多大风浪!”
“娘娘英明!”姬兰忙道。
“教你准备的仆从、宫人呢?”皇后慵懒地道:“送去天策府!天策府,以后,也是本宫的天下!”
“诺!”姬兰忙忙应到。
“去打听打听,本宫的远房子侄,还有父亲的门生,就是尚了公主的那三位新驸马,见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陛下有意自他们当中选一位出来,任北军中尉。这块肥肉,不能落于旁人之手!”皇后目光沉沉。
“诺!”姬兰卑微的弓着身退出了椒房殿。
椒房殿陷入一片阴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