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都有炮声和枪声从远处传来,前线战事吃紧,不断有伤兵被车拉到后方,上海的气氛压抑得越发紧了。飞机轰鸣着略过长空,街上行人稀少,谁也不想在这个关头丧了命。
没过了多久,上海沦陷。
晚上阿七收拾了东西要到庆华年去上班的时候,五婶总是一脸担忧地把她送到楼下,反复叮嘱路上要小心。的确这几日路上岗哨很多,日军占领了所有重要街道,对过往的行人都仔细盘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只是疑似的中国军人。也有消息说日军在城里****了妇女,五婶已经很多天不敢出门去买菜了。
陈司令投降了日军,被暂时委任为治安管理委员会的会长。他的府邸进驻了日本兵的几名将官。沈佩含被接到了陈司令的身边,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庆华年露面了。
阿七在后台坐着发呆,没了表姐这个台柱,舞蹈演员也减了大半,如今每晚除了几个常规表演之外,再没有其他节目了。经理也不再需要他们假扮客人坐在外面充场面,因为客人本就寥寥无几,都是些熟客老客,也就没有充场面的必要了。
一个稍年长的领舞匆匆进到后台来,四下里看了一圈,发现只有阿七一人坐在那里发呆,不禁叹了口气,问道:“就只你一个了么?”阿七点头。领舞抓起衣架上一条裙子放到阿七面前,说道:“换衣服上台吧,表演就要开始了。”阿七还不知道要跳什么,妆也没有化好,就手忙脚乱换了衣服冲到了台前。
音乐是欢快的,而台下气氛并不那么热烈。阿七完全不知道自己跳了些什么,只跟着大家在音乐结束后鞠躬谢幕。而在谢幕之后,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才注意到坐在舞台右手边一个角落里的张若明。
阿七鼓起勇气向独坐在角落的张若明走去,轻声唤道:“张先生。”张若明正端着一杯红酒若有所思,猛然抬头看到阿七,有些惊讶道:“范小姐?请坐。”阿七收敛裙摆坐了下来,见张若明打量她身上的衣裙,于是解释道:“我刚才在台上演出,看到了你坐在这里。”
“演出?原来范小姐也在这里工作吗?”
阿七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心想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自己。张若明留意到她的尴尬神色,于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还是第一次听范小姐说话吧,之前都只有我问,范小姐可从来没有回答过。”阿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他也还是记得关于自己的一些事情的。阿七想到张若明与陈司令似乎交好,那么也许可以问问他表姐这几日的情况如何,于是开口道:“有件事还想请问张先生,我表姐,被陈司令接走已经几日不见人影了,现在还好吗?”张若明把酒杯搁置到桌面上,身体向后靠了靠,说道:“在陈司令府上,大约就是安全的吧。如今陈司令和日本人攀上了关系,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那……”阿七想到那些关于日军****妇女的消息,心里很是担忧,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张若明似乎知道阿七想问什么,安慰道:“放心吧,陈司令待沈小姐还是很好的,会保护她的。”
阿七点了点头,不这样想也别无他法,难道她能怎么样吗?她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问道:“那张先生这些日子还好么?”张若明愣了一愣,笑道:“我么?好……什么算是好呢?”阿七手紧紧攥住裙摆的一角,又继续问道:“您的未婚妻,您会保护好她吧?”张若明不大明白阿七究竟想问些什么,但还是回答道:“她随她的家人去了重庆,我这里还有工作要做,就先留下来。”阿七听到这回答似乎心安了不少,她紧攥着裙摆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大的局势她不懂,但她现在知道了他会留在上海,她还有会再见到他,这多少让她觉得有一些平静。
张若明执意要送阿七回去,说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实在太不安全,既然都是相识的朋友,就更应该在这个时候有所帮扶。
阿七与张若明并肩而行,彼此都没怎么说话,夜很安静,阿七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跳得很快。到了公寓楼下,两人挥手道别,阿七进了楼内,不一会儿又折返出来,望着张若明走远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
阿七有些神不守舍地回到家里,五婶竟然还没休息。阿七一进门,五婶就迎上来询问阿七一下外面的境况。阿七的心思都在张若明的一言一行上,给五婶的答话有一些答非所问。五婶有些失望地坐了下来,叹道:“沈小姐也不在家,这工还怎么做……”阿七略微回过神来,这才拍了拍五婶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表姐过几日就回来了。明天我陪你去买菜。”五婶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相信阿七说的话,还是不打算让阿七陪她去买菜。
沈佩含再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是因为阿七托人给她递了信,说她姆妈看着不大好,要她回去看看。自从陈司令做了治安委员会的会长,就等于是做了汉奸,旁人有的唾骂他,有的对他敬而远之,但沈佩含不能。她陪在陈司令的身边,几乎成了陈司令唯一的慰藉。她不是不能离开,可是她不忍心,她始终还惦念着在她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陈司令给了她多大的帮助。
沈佩含回到家里一看,姆妈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姆妈抽大烟抽得有些神志不清,几次把大烟土混在饭菜里吃了下去。因为平日里姆妈厌恶别人进她的房间,所以阿七和五婶都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举动,直到听到她在房间里发狂大叫才请了医生来看,人却已经是不行了。
沈佩含用手抚过姆妈瘦得变形的脸,和干枯到毫无生气的身躯,她觉得心很痛。自从她和姆妈被赶出家门,母女之间几乎完全没有了交流。她拼命去挣钱,姆妈拼命地抽着大烟。好像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成了孤儿,而这一刻好像是把这样的事实再一次摆到她面前,强迫她去看一样。姆妈身体有些抽搐,两只眼睛瞪大了看着天花板。沈佩含把手掌覆在那对无神的眼睛上,自己也闭上了双眼。她想:去吧,去了就不用再受苦了。留下来的人。还不知道要再经历怎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