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日子定在农历二月初一,也没什么讲究,无非就是取个合二为一的意思,这几天倒是天公作美,天色都极是好,无风无雨,就连春花都发了数支,换往年都还没影。
到了那天一大早,整个戚府就陷入了混乱,半是热闹半是嘈杂,这边老爷在堂屋走来走去,不停地续茶,一杯又一杯,喝一口茶放下后又往外头走去,其他几个屋子也都细细去看,一看就嫌弃这里没挂好,那里没摆正,平日里的戚山根本不是这个模样,不过谁又能拗得过老爷,只得所有人都按照他来了,只是苦了老夏,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还跟着正值盛年的老爷东奔西跑的,不多时就累得气喘吁吁。
后厨里,夫人一下子说菜做得太咸了,厨子没用心,又埋怨汤没炖到火候,总之来说就是什么都不满意,什么都得重新来过,等后厨里的人重新动手,又被呵斥时间已然不够,这些人做事都不带脑子。
这一来,戚府的下人可就遭了秧了,风风火火地来来去去,什么事情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比平日好上数倍,可就没有一件能让老爷太太满意的。
倒是戚云自己极是平静,换上新嫁娘的衣裳,隆重华丽,却也不便行走,从早起就是跟裳儿两个人在屋子里,也不哭,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双眸子直视前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倒是裳儿一会站起来走几步,又转过身绕着房子里绕着圈圈,几遭下来,戚云都被绕晕了头,只得出声:“裳儿,停下。我头晕,我都没哭没闹的,你在这儿紧张什么。”
裳儿苦着一张脸,嘴角还在不停地抽动,回道:“我也不知道,小姐。就是觉得看着小姐出嫁好慌张,你看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戚云也没法子劝解,只得由着她去了,再晃了几圈无奈闭上了眼睛,任凭她晃悠。
好容易挨到了吉时,锣鼓吹打声响起,闺房的门被打开了,戚云睁开眼睛,透过遮脸的红方巾眼前的世界一片热闹的嫣红,什么都不真切了,晕乎乎地跟着拉手的那个人走出了房门,坐上了轿子,晃荡中不多时就到了戚山新买的那处宅子。
门口贴着大红的喜字,两侧还站着军装浆洗得笔挺的军人,不过都带着温暖的笑意,轿子门帘掀开,戚云低低惊呼一声,是赛军将她抱起,他抱着戚云跳过了火盆,又躲过了鞭炮,踏过了红毯,进了堂屋,走完了这一趟,戚云都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好似在这一路溜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她把头埋在新婚丈夫的怀里,鼻尖有好闻的男人的味道,粗粝间有大大的安稳。
陈赛军一路走着,都是顺顺利利的,度过所有的所谓考验,走入堂屋,放下戚云,赛军抬头凝神一看,两支火红的蜡烛烧着,戚家老爷太太盛装坐在一侧,另一侧坐的则是张团长,张团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这一对新人,倒是戚家老爷太太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两人都是紧抿着嘴巴,颇复杂地看着自己抱着戚云一路过来,像是被甘心情愿地夺走了某件珍宝,总还是有些舍不得。
赛军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从前小时候的家中,爹娘站在一起,携手殷切地望着自己,满脸都是笑意,那些贫困不堪的过往仿佛都被这红色染成了喜庆,渐渐地要从生命之中消失。晃了晃头,爹娘的身影就要淡去,临走的那一刻,娘的嘴唇蠕动着,看上去说的是,好,我们也都放心了;而爹也是笑呵呵地,因过度劳累太早刻上脸颊的皱纹也都舒展了开来。
不觉间,有滴泪直直地砸在地上,赛军抹了抹,把回忆塞在脑海里某个角落,收拾好心情,长舒了口气,牵起戚云来到长辈前方站定,粗大的红烛烧得有轻微的啪啪声,而周围围着的宾客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陈赛军环顾四周,确定这真是在人间,这才感觉幸福真的来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司仪在唱着词,戚云身着金线绣花红袍,颈上戴着颈圈天宫锁,红裤,红裙,大红缎子绣花鞋,凤冠在首,端得是明艳无双;陈赛军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绷着一张脸却怎么也遮不住满脸的笑意,夫妻对拜时,陈赛军用秤杆挑开盖头,一身红的戚云让他顿时看呆了,一只手停在半空好久不动,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还是戚云低低地提醒了句“赛军”,这才把手放下,已经是满脸通红。
三拜后,两人喝完交杯酒,由司仪领着给高堂奉茶,都有些紧张而木讷。
“团长,请喝茶!”陈赛军先是敬了个军礼,然后拉着戚云跪下给团长奉茶,端端正正地递上去,茶液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张团长也是稳稳地接过戚云手里的茶,笑呵呵地道:“赛军,云儿。我没什么好给你们的,只能说祝你们幸福,我半生戎马,愿你们能平安喜乐,不要再跟我一样四海为家;早日呢,添丁有后,哈哈哈。”
一对新人听得团长的祝福之词,长长地磕了个头,特别是陈赛军,张团长于他是再造之恩,没有张团张就没有现在的他,所以这感恩也是格外用心。
奉过茶给张团长后,俩人转向另外一侧,戚云开口道:“爹爹,妈妈,请喝茶吧。”
戚家夫妇接过茶,双手都有些颤抖,完全不似张团长那般稳当,心情比起他也是复杂了许多,饮了一小口递给下人,将一对新人打量了又打量,戚山挪了挪身子,没有说话,低低叹了口气,又换了副笑脸看着两人;戚家太太从手上褪下一个金镯子套在戚云手上,说道:“丫头,这是妈世代接下来的,现在传给你,你不能再像做小姐般任性了,好好照顾赛军,也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说着,竟已略微有些哽咽。戚云一直在忍住哭泣,听母亲这么的叮嘱竟再也忍不住,低头说道:“我明白,谢谢母亲。”已经是泣不成声。
陈赛军在旁听得母女的话语,暗自握了握拳,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清亮而正直,坚定地说道:“母亲,我会待云儿好的。一生一世,您放心。”说完又重重地强调了一句,“您放心。”
戚家太太看着今日格外英挺帅气的女婿,突然想起初见时觉得他面相薄情的印象,竟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转瞬间,这么喜气洋洋的气氛马上就将这一丝的不安冲淡了;毕竟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觉得女婿确实也还不错,大事小事都不迷糊,也有担当,特别是对于戚云,确实也是真心的喜欢,那一些玄之又玄的面相之说确是太过偏颇。
戚家太太把俩人的手放一起,捏了捏,又拍了拍,道:“世道艰险,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赛军,你不日要出征,望你记得在这儿,还有云儿,还有你的家。”
陈赛军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母亲放心,我陈赛军说到做到。”说完也拉着戚云的手,满眼的都是温柔缱绻。
婚礼上,什么都是热热闹闹的,戚荣在门口记着名录,老夏也是乐呵呵地忙活着,只有戚大,无精打采地拿着串鞭炮百无聊赖,等着送入洞房的呼喝声响起才点燃,他有些心灰地看了看戚府的匾额,又看了看戚荣,也不想说话,就这样低着头,蜷缩着,从背后看好似一条狗。
礼成之后,鞭炮声响起,震天价响着,众人簇拥着把新人送入洞房,关上门后,俩人坐着相对无语,毕竟新婚第一晚,俩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关系已经不同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竟就是要跟自己厮守一生的那个人,俩人都觉得有些不真切,这些变化也只能静静地消化了,可是令人意外的是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闹洞房,屋外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陈赛军看着自己的新娘,满心欢喜,戚云低着头,俏脸含羞,没有敢抬头看一眼,时间如水流淌去,叮叮咚咚的,连什么事情都不做都显得格外甜蜜。隔了好半晌,俩人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谁都没有动一丝一毫,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叹息,紧接着又是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听得有七嘴八舌地说道:“真是没意思,第一夜洞房听了这么久都木讷讷的。”“看样子他们两人都睡咯。”洞房里这才噗呲地一声笑,温柔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火热。
陈赛军想了片刻,这才开口:“云儿,既然我们都是夫妇了,来,我领你拜拜我爹娘,让我爹娘也看看他们的媳妇。”戚云点了点头,识得这么久确是没听赛军详细说过自己家里的事情,只知道他也是苦出来的孩子。
陈赛军拉着戚云走到桌子旁边,朝南面跪下,幽幽地道:“我来自湖南益阳,一个小城北部郊区的村里,唤作文村,那一片地界出过最高的也只是一个武举人,村子却叫文村,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天意。”
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小的时候,我娘亲由于受不了家里的贫困投了村里的塘,我是被父亲拉扯大了,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父亲也随母亲脚步去了,做工太累病死了,他们俩人都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整日里都是为了生计愁眉苦脸,我本想着长大后可以好好报答父亲,可没想到。今天是我们成亲的第一天,我希望你跟我一起拜拜爹娘,他们给我生命,爹爹养大我,大恩大德,今生已经无以为报,日后我们子嗣自然得落叶归根去探望我爹娘,可好?”一番话说得极是诚恳,从未露过半分脆弱表情的陈赛军这一刻也眼眶泛起了光泽。
“那是自然。”戚云也随着丈夫有些动情了,随着陈赛军朝着南方给未见面的公公婆婆磕了九个响头,一个一个磕在垫子上扑扑地响着。
“有生之年,你若想落叶归根,我自然也随你回湖南。”戚云如此承诺道。
听得戚云的贴心话语,陈赛军心里暖暖的,拉起新娘回到床上坐下,此后闺房之乐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