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军听着李媛一口一个益阳,别提心里有多奇怪了,他记忆中的家乡还没有那所学校,左家仑也只是一个刚刚有些兴起的集市,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旅途中这么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就与家乡有这么深的纠葛,他也不想多说自己从何来,而回哪去,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早已与枯瘦手指融为一体的金戒指,摩挲了几下,说道:“姑娘,别的我不懂。你一个姑娘家,这么二十年,跟着这个男人,你说你们相爱,可是我呀,也许是年纪大了,我总觉得,男女在一起,最重要的还是一纸婚书,他真爱你,怎么也都会给的。”
“谁说我不想要呢。”李媛幽幽地说着,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奢华中,外人总是见她风光无限,只是谁也不明白她究竟有多寂寞。
李媛垂下眼帘,也没什么好哭的了,他们坐着的这个小隔间仿佛被冰凝住了,李媛枯坐着,陈赛军也不知道如何继续,两人都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摆在面前的那些吃食早就被遗忘了,盒饭也完全冷掉在桌上,通明塑料盖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珠,里面的东西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老人家,都是缘法,我也不怨他,这么多年,他待我是好的,爱情也都是好的。这次要不是我胡闹,他也不会出事。”不知道隔了多久,李媛生涩地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头全是纯粹的悲伤。“他送过我好多戒指,我每闹一次,他就买一只钻戒送我,我都放在那个鸳鸯的小荷包里,他走了,我始终过不了门,那还不如送了,我有自己的记忆也都是够了。”
陈赛军想起那年轻妈妈惶恐的神色,高高举起的那个荷包,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的爱情我不懂,我爱的时候世道太难,现在好过了,我也都快九十了。你才四十,还可以重新开始,人生才半途不到呢,别灰心。”
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去慢慢消化,生死离别尤其如此,对于李媛,本来与自己就是萍水相逢,陈赛军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说时间还长,在他看来毕竟说多了无非就是时间最动人,能爱上的也能抹杀,能铭记的,自然也能遗忘,你还记得无非是时间还不够长,于他自己就是如此,他越发地发觉自己的心意,那些自以为念念不忘的,在台湾的季风中终还是被吹走了,这次回来,最后遗下的那点愧疚,也都因结发妻子的身死而渐渐消失,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
“还有机会么?”李媛低声问着自己,她也找不到答案,父母都已经跟她断绝了关系,觉得她这二十年一直做着一个老男人的破鞋,丢尽了老李家的脸,不过她寄回去的钱却从未退还。她也偷偷回去看过,坐在车里,不摇下车窗,远远地看着,从早到晚地看了一天,父母都过得很好,在她离开后,还生了个弟弟,用她每月寄回去的那笔钱在当地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好家庭,只是他们对钱的来历自然是闭口不言,那多么脏啊,只能用掉。
沉默中,月升又落,列车驶过洞庭湖的时候陈赛军看见一轮满月在湖心铺上一层轻纱,天与地浑然一体,似乎可以听见白鹭飞过的翅膀扑扇声,就着月色,他双手合十祈祷,近乡情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从东南的那个小岛乘一艘船悠悠地走回了家乡。
给自己许愿的同时,陈赛军也没有忘了蜷缩成一团睡在座位上的李媛,也顺便帮她向漫天神佛许下了愿望,愿她可以享受生活,毕竟看上去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何必来争爱情这一口闲气,没争到,生活难道不会更美好?
陈赛军确是不懂,所以有些可怜这个姑娘。
闭上眼却也睡不着,几十年的漫长旅途,终于快要到尽头了,出了一条长长地隧道,瞬间天光,铁路沿线的民居都是当年记忆里的大户样式,一样的坡屋顶,一样的雪白墙壁贴着祥瑞图案的瓷砖,在朝阳的映照下,屋子都有些泛起了金色,而丰收的金色水稻更是变得一片通红,似火的浪潮。“我不会失望,家还在呢。”回到阔别一个甲子的故乡,还是青山绿水鱼米富庶的悠悠天地,陈赛军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记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自言自语道:“我终于回来了,爹,娘,不孝儿陈赛军回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