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醒醒,醒醒!”眼前一张胖脸挡住了所有的东西,在眼前晃荡,一个肉团团的大鼻子最是显眼,隔近看,鼻头还红红的,毛孔透着油光,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厨房做事的厨师。
见陈赛军眼睛闪了几下,胖子老板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已经出了身冷汗。
“醒了,醒了,睁开眼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爷子你能看见么?”胖子老板蒲扇般的大手板在陈赛军眼前晃悠。
陈赛军嗯了一声,还是有些头晕目眩,估摸也许是自己刚刚太过激动,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努力地偏了偏头,发觉自己躺在两张桌子拼成的硬板床上,上面铺了张干净的桌布,可见这老板也是心细,还能在慌乱中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陈赛军透过老板的身子看到自己的包已经被翻开了,装心脏病药的小瓶子被打开放在另一张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一杯水,已经只剩了一半。
“谢谢你了,小伙子。”陈赛军虚弱地点了点头,想爬起来。
“老爷子,没事,哎,早知道就不跟您说这些了,您是这里人么?看样子应该不是。”那老板见陈赛军醒来后,自问自答地自说自话。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方才那一会儿真是魂都差点吓掉,也是他天生话多,一刻停不下来,还没等陈赛军回答,又开始说着:“不好意思啊,我看您倒下去的时候捂着心脏,猜着您应该包里头有药就自作主张地翻开了您的包,哎,您先躺一会,先别急着起来。”
他见陈赛军又想坐起来,连忙扶着老人家躺下,陈赛军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就听那老板又接着说道,语气有些不满:“现在反正没什么生意,要到下午六点以后才会有人来吃饭呢。您呀,刚刚吓死我了,你这是跟戚家有关系?开口就问他们的事,听到这事就受不住了。哎,我说啊,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了,戚家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您就别伤心了。等等,听您口音好像是台湾人,跟电视里的那些人说话一模一样,软绵绵的。”
陈赛军这才缓过气来,只是想起戚云,心脏又有些痛了,倒还是能忍受,药效也还在,轻声哼了几下,那老板也没听见。
胖子一边忙活着,一边跟陈赛军说着话,说到台湾顿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躺在自家店里的那个虚弱的老人家,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可是一身衣服笔挺硬朗,十足十就是在军队服役过的老兵。
“等等,我爷爷还在戚家帮过厨呢,做了好几年,我记得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他们家的姑爷就是国民党军官,为了这事在****的时候把他们都抓到一起去审了好多次,难道?”这胖子老板真天生是八卦的一把好手,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出了陈赛军的身份,明明是炫耀,却还是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巴嘬成了圆形,视线在陈赛军身上生了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难得的事情。
陈赛军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本来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补偿绵延这几十年的遗憾,老板一说他是故人之后,陈赛军也有些开心,不过身子确实虚弱,做不起来,只得躺在桌布上打量着这老板,在记忆中搜寻着,想找出他究竟是哪位故人的后代,看了一会实在推测不出。
明明是自己经常回忆起在戚家的生活,可真到了这儿却又觉得想不起来了,陈赛军还是有些不好受的,自己曾经以为的念念不忘,总还只是自己的以为,便开口道:“真是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小伙子,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好使了。你是?”
说完,陈赛军自嘲地摇了摇头,灰白的头发细细的,头一摆就随着飘晃着,有苍凉的迟暮感。
见老人家自己想不过来,这胖子停下手中的活计,也不失望,拖过一条凳子坐在陈赛军身边,兴奋地说道:“老人家,您真是戚家那位姑爷啊,太巧了。呐,我爷爷是彭三儿,就那个瘦瘦的,身子不大好的那个帮厨,我叫彭定真,这名字还是爷爷请一个和尚给我取的,说是让我在世俗中守住真性的。”
一说起彭三儿,陈赛军思索了一会,记忆渐渐地鲜活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是在他印象中这人不是一个瘦猴似的汉子么,而且身体也不算太好,在厨房经常因为挥不动剔骨大刀而被人嘲笑,怎么这孙儿辈已经成了大象似的体型,反差真是有些大。
也许是看出了陈赛军的疑惑,定真主动解释道:“哎呀,老爷子,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我爹就已经很胖了,一家三代厨师,灶王爷爷得赏脸给两块肉在身上防身啊,要不那大刀多难挥动啊。”
陈赛军强撑着笑了笑,还是挣扎着想坐起来说话,一世人,除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之时,从来没有躺着跟人说话的时候,这是他的规矩,这是他所坚持的对人的尊重,定真连忙帮了把手,扶着陈赛军靠在墙上,又把水端了过来让他喝了一口,示意让老爷子休息一会说话。
“小伙子,那我就叫你定真了。你爷爷呢,还在么?”陈赛军靠着墙,有气无力地问道。
“好嘞,您随意叫。”定真摸了摸脑袋继续说道:“哎,我爷爷在九七年就过了,就香港回归那一天,他笑了几声就这么过了,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也算是喜丧吧,说得上是长寿了,都八十好几了。”定真提起过世的爷爷语气也没那么轻快了,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不过说到后头又好了起来,看得出是一个十足的乐天派。
“那你呢,定真,讨没讨媳妇?”陈赛军看着眼前这憨态可掬的小伙子问道,他也没为故人离世有太多悲伤,毕竟人来人往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
“哎呀,别提了,离了,离了。”定真摆了摆手,有些懊悔,但还是忍不住又把自己跟前妻的爱恨情仇说了一遍,也是他自己少根筋,哪能事事得过且过,平日里逗弄人开心是没问题,可真遇到要紧事情,女人还是禁受不住,就带着孩子走了,定真也有些后悔,不过天性他也不求多发达,便一直窝在自己的这个小店里,权当自己一直就是一个人。
陈赛军听定真说完,轻笑着安慰了下,见顶真不再低落,自己身子也舒服了些,休息了小半会,问出了他最最要紧的那个问题:“定真,我问你,戚云当真不在了?”
说话间,身子更是不自觉坐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抽动。
定真见陈赛军如此紧张,心里也理解,心里揣摩着说话必须得慎重,他也能看出来老爷子这一趟肯定是从台湾回来寻亲的,自己说得痛快了,只怕一句话说错老爷子就白回了。再说了,老一辈的情分在那儿摆着,自己也算是喜欢这个刚相识的老爷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还是得负起责任来,定真只得斟酌着字句,从记忆里尽量搜索清晰明确的记忆,道。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是听县城里的老人说的,说是那个护送您妻子的当兵的疯了,杀了好几个人呢,那时候都快到了您老家了吧,真是血流成河,看见了终点都到不了,真是遗憾,这在当时也算是湖南的一个大案,不过很快日本人就打过去了,也没人关心,都忙着逃难,而且凶手当晚听说就伏诛了。”
“我知道了。”陈赛军淡淡地说了一句,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年纪大了这皮肤薄薄的一层贴着骨头,听得这么一个消息,贴得更是紧了些。
只是有了前一次的准备,这次陈赛军所受的冲击也少了许多,他也恨不起老秦,毕竟是自己托付的人,只能怪自己,只是对于戚云遭的难,陈赛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示,怨老天,老天爷也听不到,怪只怪自己当年一心为国,求取功名,没有亲自送妻子回乡。
陈赛军叹了口气,望着定真,说道:“定真,谢谢你了。我想在这儿住一晚,你可以帮我找间干净的酒店么,我明天一早就走,既然她不在了,我留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意义。”
“哎呀,您快别说谢谢。这往左走就是一家酒店,您等我会,我关了店送您过去,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生意,守在店里也白搭。”定真把手上的油腻抹在围裙上,就去厨房收拾着,一阵噼里啪啦响过,他扶起陈赛军,把皮包收好,拿着拐杖,把餐馆的卷闸门拉下,一老一少慢慢地朝酒店走去。
走在步道上,陈赛军指着路边的行道树对定真说着:“我故乡有很多这样的香樟,高高大大的,一路走过去挺香的,夏天还防蚊,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应该还在吧,那么多的树也移不走啊。”
顿了顿,陈赛军看着侧耳聆听自己说话的定真继续道:“你有机会去湖南玩吧,山里真的是特别美,还有好多鸟儿,对了,我们那边竹子也很多,有一大片像海一般的竹林,夏天过去简直就是天堂一样,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水竹凉席就是我们那边的特产,前朝还是贡品呢,你去了,我给你买一床,带回来,夏天就不怕热了。”
定真身上浓厚的油味让他感到特别踏实,回大陆这一遭,终于碰到了故人之后,也不算全然白来,隔了这么一会,身体终于舒服了些,谈性也上来了,一路上都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跟他在台湾时那清冷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难怪我店里夏天蚊子少了许多,老爷子,您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定真憨厚地笑着,身上的肉一晃一晃地,看着早已看习惯的香樟树,有一种新鲜感。
回头想起路过的小区门口的那两株大樟树,又指着跟陈赛军说道:“老爷子,您看那两棵樟树,就小区门口的那两株大的,就是那个大老板从湖南移植过来的,刚种时,好多人还说他败家呢,我们安徽又不是没有这樟树,还用得着从湖南移啊。听您这么一说,倒可能真是有什么独特的好处呢,不过也许湖南人只喜欢湖南的樟树。”
陈赛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打量着那两棵树,有些蔫了,虽然还是翠绿翠绿的,不过终究比不过在山林中的自在,哪像自家原来的那棵大樟树,自己小时候还拿刀在上头刻过字,不几个月就只留下疤了,树还是那般长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