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季节之分不太明显,气温一直居高不下,所以橡胶产业才能一直长盛不衰。
“赛军,你还想回去么?”阿玲问道,过了这么多年,两人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住在台南市里头了,小云成绩好,上了研究所,毕业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菱也嫁了户好人家,早早地相夫教子,老家只有他们两夫妻还在守着,父亲都已经过世了数年,阿玲兄弟的住处也都是各自隔着几座山头,来往没有以往那么多了。
“你说这橡胶树今年怎么这么难,感觉收成不是很好啊,汁液格外少。”赛军不回答,扶着树一棵棵地检查挂在树上搜集天然橡胶的小罐子。
时间匆匆流到一九八七年,民国建立前一年出生的陈赛军都已经七十六岁了,就连阿玲也都已经六十二岁,岁月的流逝在两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沟壑,脸上已经不是当年活力满满的样子,相依相伴已经三十八年,两人打理着这个橡胶园日复一日的,也没了什么新鲜感,每日例行公事地来看看。
虽说在台已经生活了这么久,在某些日子,阿玲还是能感受到枕边人不自觉地叹息,特别是今年听说开放老兵回乡探亲之后,赛军叹息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经常一个人背着手在房子周围溜达着,一圈又一圈,说是锻炼身体,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乡愁深重,无以为遣。
“赛军。”阿玲又问道,停下割胶,看着不远处装作听不清楚的赛军,大声问到。
“唔。”赛军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拍了拍树,看看自己的双手,早已经不是当年刚来台湾时候的模样,现在的自己被毒辣的太阳炙烤得早已与当地人分不出两样,黑得油光发亮,就连台语也是顺溜到几无口音,而家乡呢,还是那个家乡么,自己回去又能如何,再说了,回去了,她还在么,不在还好,真还在那就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自处了。
就让我自私一次,赛军心里叹息着。
“再看吧,我们两个人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别耽搁了。”赛军摇了摇头还是不愿意回答,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
“哎,都听你的。只是你始终不愿意搬到台南跟女儿一起住,我还好,还能做做事,年纪来了,只是苦了你。”见丈夫不愿意回答,阿玲也不勉强,低下头,头顶的草帽把花白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两人毕竟都不年轻了,照顾这个橡胶园还是挺累的。
“没事,我当过兵,日本人我都不怕,还怕什么累。”每当阿玲不相信自己还能不依靠下一辈生活下去,赛军总是会搬出这一句话来,曾经的军伍生涯在他年轻时候是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还是在他年老后成了永远绕不过去的荣耀。
“是是是,你什么都不怕,是我怕。别做了,等会回去又腰疼,你躺在床上喊疼的时候,给你按腰的还是我。”几十年的夫妻,阿玲知道丈夫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只有好生宽慰才能奏效,激将法一出,都已是古稀之年的赛军都会如见到红色的公牛般噌地一下一点就起,就从来没有学会过半点服软,所以做生意打交道的还是自己。
“唔,那我们回去吧。大陆我是不回了,好歹几十年夫妻,总得两个人一起走下去,不是么。”赛军背着手,好似浑不在意地说着,身后的橡胶园越变越小,阿玲扶着他,走回家去,一路上高高低低。
数十年的共同生活两个人确是感情深厚,在山路上摇晃着走出相濡以沫的旋律,林子里鸟儿叫声嘈杂,前几天刚下过雨,路边开满了白花,凑在一起满是馨香,赛军弯下腰摘下一朵,帮阿玲戴上,侧头打量着。
“别呀,都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姑娘,还戴什么花,真不怕羞。”阿玲刚想把花拿下,赛军稳了稳她的手,摇了摇头,笑着,满是少年人的爱慕之色。
此后的日子,阿玲再没跟赛军提过回大陆的事情,两个人颇有默契地将这个话题消散在台湾常来的飓风之中,而且就连绕着屋转圈的习惯赛军都不再继续,一到傍晚,两人就扭开收音机听着各种节目直到睡着。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九八年,波澜不惊地,阿玲在做饭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医生说这一生可能就是植物人了,有呼吸有生命,可是也就仅仅如此了,出了院,赛军在家里照顾了她两年,每日擦洗身子,帮她翻身,陪着她说话,放些阿玲最喜欢听的歌仔戏磁带,好几次儿女提出要将父母接到身边请一个保姆照顾,赛军都只是说:“孩子,我当年负伤的时候是你们母亲亲手照顾了我大半年,也这样才会有你们,现在,她不能照顾自己了,我来照顾她这是理所当然,我也不相信那些个保姆能有我这么尽心尽力,你们就顾好你们自己,我们老俩口的事情,我们老俩口自己来做。”
小云跟小菱还想说些什么,赛军都只是挥挥手,示意不要再说,此事就是定论了,他们知道父亲的固执,也不多劝,只是回来的日子越发地多了。
不过阿玲这一倒下,橡胶园已经无法继续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也做不了什么事了,赛军把院子盘了出去,又把宅子改成了民宿,隔个三五日就有游客来住倒也是可以多些人气,偶尔还有游客帮着赛军做做杂事,倒也是轻松自在。
两千年,小三通的一个月之后,这日民宿没有生意,歌仔戏的磁带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陈赛军坐在床边会着周公,头一点一点地,有着细密的鼾声。
“赛军。”陈赛军在睡梦中突然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叫他,是许久未听见熟悉的声音,只是语调有些奇怪,以为只是个梦,又继续沉沉睡去。
阿玲突然醒来,唤了声赛军,眼睛转了转,看着屋里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拉拉在身边依旧在犯困的丈夫,赛军这才醒来,身子陡然一振,惊喜莫名,刚想说话。
阿玲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陈赛军听她说,久未说话的她,声音像是坏了的磁带,嘶哑而浑浊:“赛军,回去吧,回去看看。我知道你是怕对不住我,才陪了我这么多年,到现在了,你可以回去了,你日日放的那些歌仔戏我都听见了的。”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爱你。”
说完浅浅一笑,依稀还是当年天天带花来插的少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阿玲好不容易清晰地眸子又变得浑浊,没听到赛军的回应瞳孔就已经扩散,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这一遭,阿玲走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一分钟之内的大喜大悲让赛军有些迷茫。
话都没说上一句,阿玲就走了,陈赛军突然觉得心脏处堵堵的,攀扶着墙挪到电话处,给儿子挂了个电话,吃了些保护心脏的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眼泪好似干了,一点都流不出来,听着窗口挂着的风铃声,这风铃的铃舌还是当年的一颗子弹,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已锈迹斑斑,看着远处的星海,赛军发着呆等待儿子的到来。
儿子女儿过来后,陈赛军也没有起身,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整整一宿。
“我要回大陆,看看老家,也去看看你们的另外一个妈妈,你们都别跟着了。”把阿玲骨灰送上山的第二天,陈赛军自己收拾好行李,还是坐在那条藤椅上跟儿子说道,风铃被风吹动,叮叮咚咚地响着,回大陆探亲的相关证件他早已办好,收在抽屉里拿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这次终于见了天日。
“爸,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我陪您去好么?”小云跪在父亲面前,对于大陆他是全然的陌生,虽说父亲告诉自己永远都是中国人,但是他还是有些迷茫自己的身份,自己真的属于那个巨大的国家么,而从媒体听来的报道,让他对大陆更是心存疑惑,刚失去母亲的他不想再失去父亲了,即便是知道父亲一生固执,不过还是苦心劝着。
“孩子,你有你的人生。我这次回去,一是返乡,二是赎罪,这么多年,我心里愧疚啊。你有什么必要跟我一起回去,你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一家人,我就放心了。”赛军拿出早已蒙尘多年的旱烟锅抽了一锅,火星一闪一闪地着实有些寂寥。“老人一辈,无非就是看着你们成长,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要离开了,你们也不必追,各有各的活法。”
在小云的成长过程中,赛军很少跟他说太多话,始终以伟岸的父亲形象站在他身后,至多说一句,去闯吧,凡事有我兜着。父爱如山,不动如山。
直到今日,小云才知道,他以为懂父亲很多,确是很少,很少,这个身高普通,甚至因为受伤下雨天始终愁眉苦脸的男人,心里的悲伤有如一片海般宽广,沉静,只是从未对人提起,这些年他用他的自持维持着这个家的宁静,也许唯一懂他的母亲走了,他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小云这才点了点头,不再坚持,叫上妹妹一家人,第二天一大早开车送父亲到了轮船口岸,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船上,船消失在碧涛的尽头,一家人沉默地各自回家。
回程的车上,小云有种预感,陈赛军这一去,他怕是永远都要失去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