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雾被风吹开,文村刚刚睡醒,阳光还躲在竹林后头,可是村里早已人来人往。
陈赛军拄着拐杖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一口湿淋淋的棺材摆在门口的水泥坪上,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口棺材,却又像被电打了一般急急收回,满头乱糟糟的灰发早已经不是刚回乡时那般意气风发油光铮亮贴在头上,脸色也灰暗了许多,黑褐色的老年斑越发地刺眼,方才一天的光景,他已经全然像是一个在湖南乡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道农民,那个本应该的模样,落叶归根,无过于此。
“我不该回啊。”陈赛军喃喃道,一滴涎水从嘴角滴下,一个女人站在人群后头,看着陈赛军,又是解脱又是悲伤的模样,可他已经什么都注意不到了,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安静了,眼前只有这口棺材还真实存在着。
他埋怨自己,可是就算是心里悔恨着,那还有什么用呢,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复生。
前头几步远处,棺材板已经被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推开,搁在一旁,一滴滴水砸在水泥地上,慢慢洇成一滩,湿乎乎的地面凉凉地渗到人心里,棺材里头躺着的老太太闭着眼睛,一身粗麻蓝布衣服,鞋子是农村里常穿的黑布鞋,都是全新的,只是现在都已经彻底被水浸透了,有些褪色的麻布甚至还染蓝了老太太的下颌,把颜色深深地嵌进了皱纹。
陈赛军张大嘴巴,眼泪不停地滑落,脑海中的记忆一幕幕闪过,就连呼吸都困难,他不敢上前,他不敢去看看棺材里那个人的模样,他不知道是不是还是昨天晚上告别时的模样,可是他知道,也明白衣服尚且可以风干,风干了还跟崭新的一样,人却不会了,走了的,真的就走了。
好容易扔掉拐杖,鼓起勇气扶住棺材走上前去,就一眼,陈赛军就差点软倒在地,老太太脸庞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变形,鼓鼓囊囊的,似乎加诸一指这滚圆的脸部就会崩塌,禁闭着的双唇也会张开,斥责他。陈赛军低低地恸哭一声,双手死死地抠住棺材,浑身颤抖。
在陈赛军待在院子里的这短短时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老太太已经过身了,毕竟村子不大,有些什么事就会如乘上了翅膀转瞬间传遍,这打捞老太太棺材上来的年轻后生们纷纷摇了摇头,嗟叹一声,不跟平日里遇到什么闲事一般议论,毕竟老太太对他们多多少少都算有恩,供了村里大部分年轻人读书上大学,平日里有什么新鲜好吃的也都是记挂着村里的年轻人的,只是在心里感叹老太太守了这一生的活寡,等了一生的丈夫,却等成了这个结果,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后。
可是老一辈的事情,又是夫妻,他们怎么好多嘴,只是眼神比起昨日更是冷淡了许多。
见老爷子来了,一齐回来的那个女人也都在,村里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小院子,也都任他攀附在棺材边,无声痛哭,灵堂里还有一口棺材,更是森冷,堂屋里墙上挂着大幅的遗照,照片上正值盛年的男子眉头不开,法令纹深重,平生似乎从未展眉,冷峻地望着屋前这一幕。
照片边框有水滴下,砸在供桌上,咄地一声,幽暗而深远。陈赛军惊恐地抬起头,不敢与那照片对视,彻底软倒在棺材边,再也爬不起来。
时年,两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一年,海峡对面的年号已经民国八十九年,一世人,两条船,难渡,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