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戚云才幽幽醒转,桌上一盏油灯,短短的灯芯在桐油里立着,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没有一丝风,那簇火苗直直地立在油灯中,屋角的阴影处坐了一个人,低着头,怀里抱着一杆枪。
是老秦。
戚云一瞬间清醒了,这才发觉自己口中被塞了麻核,手脚被捆得紧紧的,呜呜地说不出话来,越是挣扎,手脚的麻绳收得越紧。
听得戚云醒转,老秦这才抬起头来,脸庞出现在油灯的光亮里,这一抬头戚云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竟有些不识得了,原本满脸的络腮胡居然刮得干干净净,粗豪的神经完全被纤细敏感所取代,眼眶里跳动的全是对周围的恐惧和不信任。
“嘘,大嫂。外面那些日本人我负责给您收拾干净,您别说话;还有那些卖马的,再追过来,我也不怕,我有枪,阿荣也有枪。”老秦嘘了一下,站起身来,声音压倒最低,使劲搓揉着手里的枪。“别怕,大嫂。俺不会害您,俺这是在保护您。”
戚云脑子里晕乎乎的,看着眼前的这个虎背熊腰的却姿势扭捏的汉子怎么都与之前的那个老秦无法重叠起来。她只能使劲地点着头,怕真一恍神这枪口就不再冲着那些子虚乌有的日本人而是冲着自己来了,心里却已经闪过一个念头,这老秦只怕是疯了。
眼前的老秦绕着桌子仿佛在唱着戏,一步一躬身,又朝后一望,收着个枪,又举起来,如不是在这么个诡异的气氛下,戚云简直要为老秦的演技拍手叫好了,只是在这个氛围下,细密的汗珠已经布满了戚云的整个后背,衣服都快要湿透了。
“大嫂,跟紧我。别怕,俺不是逃兵。大哥说谁想护送嫂嫂的时候,俺不是想跑。阿荣也是,他说他上了战场才知道原来战场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都知道,都理解。你看外头的那些日本人,全都不堪一击,俺突突突都可以把他们突死。”老秦咧开嘴笑着,解释着。“你看,这一路回来这么顺利,还弄到了马,这不是俺老秦有本事么。大好马匹全都被征用了,要不是俺当机立断毙了一个人,哪能抢到这么好的马匹送嫂嫂回来。”
边说着还往地上一滚,做出匍匐前进的样子,又站了起来,半蹲着迈着小步子前进,这不就是在战场上的模样,一两步走遍天下,三五人千军万马,只是现在只是老秦一个人的独角戏,被那油灯一照,黑色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庙宇上的夜叉真是七八分相似。
听到老秦这时候的自言自语,戚云才知道这一路回来身边埋了个多么大的定时炸弹,想起曾经听赛军说过,战场上有些士兵回家后就疯了,也不是脑子受伤,就是整日里被幻象折磨,一会说敌军马上来袭,一会说死去的战友复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只能归结于这个士兵不够强大,不能抵挡鬼魂的侵袭。
戚云嘴里喊不出声音,看着老秦这般动作,越发地不安,只能用脚踢着床板,咚咚咚。
“大嫂,别动。”听到声音,老秦咕噜一滚,滚到床边,把枪放下,按着戚云说道:“您听俺说。这日本人凶残狡猾,还好女色,您这般踹,会惊动他们的,俺怕是一个人难护您周全啊。”
老秦说得这煞有其事,眼里的不安都开始变成疯狂,浑身都湿透了,还微微颤抖着。“不过俺不怕!俺可以七进七出,杀他个片甲不留!”说着又抓起枪,瞄准着窗外,全神贯注。也是老秦听书挺多了,说出来的都是三国时候的事情,只怕已经是把自己潜意识里当成了常山赵子龙,从万军丛中救主而归。
“咚咚咚”正在这个关头,敲门声响起。“小姐,小姐。益阳这里有种叫擂茶的东西,好好喝,我给您带了一碗回来。”是裳儿,窗纸上映出她的影子,是少女的模样,腰肢纤细的,只是头发已是盘成了已婚的样式。
“小姐,小姐!您没睡吧,灯还是亮着的。”裳儿听得里头没有声响,继续问道。
戚云在床上,惊恐万分地扭动着身子,心急如焚,想提醒裳儿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看着那老秦将准星对准了裳儿,一点一点地,时间仿佛被放慢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戚云严重无限地放大,可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呜呜地小声叫唤着,涎水都流出了嘴角,可是裳儿的影子却还是在那站着,一动不动。
戚云心里喊着,走啊,裳儿,走啊,别进来,快走,快去找阿荣!可这话谁又听得见呢,手上被捆着的麻绳越来越紧,都快勒进肉里了。
“小姐,我进来了啊。给您放桌上就是了,真的挺好喝的,里头还放了芝麻、花生这些东西。”裳儿没有任何犹疑,推开了门,一手端着擂茶,却发现正对着的是老秦狂热的眼神和无情的枪口,她愣在门口,刚想开口,身体一震,往后倒下,手中的擂茶打翻一地,那粗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好大的花,好大的花。
裳儿捂着喉咙,看着自己眼前迸出的血花,泼红了自己整个世界,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才明白,这是自己要死了吧,原来死就是这个感觉,好冷,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好像看见了幼年就送自己来到戚府的爹娘,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自己跟娘长得好像啊。眼前都黑了,看不见了,要去陪老爷,太太了吧,小姐,小姐,裳儿陪不了你了,荣哥哥,裳儿欢喜你,一生的一切在眼前走过,清晰漫长却又须臾而逝。
终于意识被黑暗吞没,什么都没有了。裳儿眼里最后的模样就是戚云被捆在床上,那恐惧悲伤的双眼,裳儿嘴唇努动几下,终究是没说出话来,那个她想一直守候着的小姐,终还是没办法守候了。
戚云看着裳儿直挺挺地倒下,被子弹射穿的喉咙喷出一朵血红的花,甚至都有血点溅到了自己脸上,手里端着的碗打翻在地,满是浑浊白色的液体,一点点被老旧的木地板吞没,只剩下碗里的沉渣,老秦还是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只是渐渐僵硬,看上去那些狂热都消失了。
“大嫂,我。”戚云脑子里都是那一声枪响和眼前盛放的血色花朵,瘫软在床上。
一旁老秦看着门口倒下的裳儿终于清醒,那个认识已然数年的小姑娘侧卧在门口,眼神还是瞪得大大的,可眼里的神采却是一点都没有了,嘴巴也没闭上。
老秦心里一紧,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已经晚了,大错已经铸成,那流淌着的血液一滴滴滴到了楼下,这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嗒、嗒、嗒,一滴滴血撞击在木板上的声音。戚云也不管老秦已经帮她松开了绳子,只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面满是裳儿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一切,两人用团扇扑着蝴蝶,一起读着西厢幻想着张生,一起听戏打闹,就这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裳儿那声小姐还在耳边飘荡,可是再也听不到了。
还没缓过神来,突然又是一声枪声,被血砸了一脸,戚云眼前的世界也都化作血色,这一次又是谁,戚云有些麻木地往身边望去,还在解绳子的老秦渐渐软倒,那张不再粗犷的脸上半是不解半是解脱,嘴角扯动,笑了笑,戚云低头看去,胸口一枪正中心脏,血迹透出慢慢在胸口变黑,老秦朝后躺去,眼睛始终盯着戚云,嘴唇蠕动着,看口型是说着对不起又像是我爱你。戚云抬起头,阿荣半跪在裳儿身边,手枪还冒着轻烟,满脸悲痛莫名。
听到两声枪响,楼下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只是害怕着枪械,没有人敢上来,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如蜂群,嘈杂而恼人。
戚荣看了眼楼下,又看了眼戚云,眼里的悲哀浓重得如大雾,也许是对生再没期待,就连从军中回来后长时间紧绷着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心里已有决断,慢慢地地站起来,走到戚云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平静而空洞地道:“小姐,阿荣给您磕三个头,磕第一个头是感恩戚家养育之恩,要不是老爷太太我早就冻饿而死了;第二个是感恩姑爷知遇之恩,姑爷相信我,带我上阵杀敌;第三。”戚荣看了看裳儿,满是温柔缱绻,却又被悲伤侵袭到无所恋。“是感恩小姐姑爷将裳儿许配给我,这是我最幸福的事。这次我跟老秦犯了错,离开战场又害了无辜的人,到现在这个后果,累及裳儿,更是累及小姐,我该死,请小姐原谅,戚荣走了。”
说完,又是重重地三个响头。抬起头来看着戚云,戚云仿佛丢了魂一般,也不回话,也无动作,不言不语,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这个世界已经不在其眼中。
阿荣将身上的枪放下,钱也放下,走出门去,抱着裳儿的尸体,又回头道:“小姐,照顾好自己,阿荣走了。”说罢,抱着裳儿已经渐渐冷却的身体,走向客栈外,楼下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幕,满是惊骇,血滴了一路,像是走向幽冥。
直到戚荣走出客栈,戚云才后知后觉地唤了一句,“裳儿,阿荣。阿荣,我不怪你。”停了数秒,又自言自语道:“老秦,你怎么能。”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月色正好,一轮满月直直地悬在空中,戚荣抱着裳儿走到江边,江岸空无一人,就连船家也没有几家点亮了灯火。戚荣往自己和裳儿身上绑了块大石头,江面辽阔,静谧而又安详,帮裳儿捋了捋头发,衣服也整了整,温柔地说道:“裳儿,你总不喜欢我唤你娘子,说是唤你娘子你总感觉自己就不能任性了,要相夫教子了,只是我忘了,我忘了告诉你,你在我眼中从未任性,你就是太好了,好得我很多时候真的不知如何开口说爱你。现在,你走了,我也来陪你了,别急,我马上就到,等等我。”
就着月色,戚荣端详着裳儿已经苍白的脸庞,现在脸上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笑容或是忧愁,只是空洞,他低下头吻了吻裳儿业已冰凉的嘴唇,抱着一步一步走入江中,缓慢而坚定,慢得甚至不愿江水弄褶裳儿的衣角,只是再也未曾回头,一串气泡飘起,满月还在天空端详,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