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戚云惊醒,看见身旁影影绰绰围满了人,是梦吧,怎么还看见了赛军了呢,他不是在武汉等着自己么,一定是梦,爹娘都还在,在睡一觉,兴许爹爹就该唤自己了。
戚云闭上眼,却感觉身子一紧,有人将她抱得紧紧的,悲痛地说道:“云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戚云啊了一声,睁开眼,眼前的正是离家两月有余的丈夫,她探出手去触了触陈赛军的脸,疑惑道:“赛军,我是在做梦么,真的是你啊,爹娘呢。”
声音迷迷朦朦的,戚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一觉醒来赛军来了,而爹娘却没在身边。
“爹娘,等你身子好了再去吊唁吧,你身子骨太弱了现在,什么都别想。”赛军看着妻子,就算是睡了两天,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角处结了血痂,嘴唇更是乌青乌青的,知道现在再提前几天的那个惨剧,戚云的精神状况再恶化,不单是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就连大人也都危险,他怜惜地理了理戚云的头发,道:“云儿,你先休息,放心,一切有我,我回来了。”
戚云嗯了一声,身子骨还是太弱,强撑着醒来了片刻,不时又睡了。
陈赛军摆了摆手,示意让所有人出去,自己也退了出去,为戚云拢上了门,手脚都有些颤抖,等了这么几天,自己根本未曾合眼,妻子终于是醒来了。
陈赛军让身边的人自己去忙自己的,自己一个人走到了灵堂中,斗大的奠字挂在堂屋中央,三口棺材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扶着棺材慢慢地走着,过去几年的时光在脑中闪过,岳父总是豪爽地大笑,拍着自己的肩膀和自己说话,翁婿在除夕夜喝得人事不省;岳母在自己每次回乡探亲之时都会亲自做好一桌菜,和蔼地看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老夏虽说话不多,可每一次都能想到自己所不及想,还指点着自己打点好了整个戚府上下关系。
对于陈赛军而言,张团长在他年幼家破之后成为了他实际上父亲的角色,可军旅生活却难以称之为家,在他成亲之后,戚家才真正给了他一个家的温暖,那被包裹的温暖感觉,每一次回去马蹄仿佛都踩出了一路鲜花,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陈赛军就连打开棺材看一眼的勇气都再也没有了,三具焦炭一般的尸体,面目全非,只是晚了一小会功夫,仅仅只是一小会,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一下子就魂飞魄散,杀光敌人又如何。
陈赛军跪在灵前低低念叨着:“家破了。”
蜡泪已经淌了一地,四天后,已经是头七了,戚云好不容易身体恢复了些,本来早应该入土的棺材还摆在灵堂里,只有戚家几人还在,会来的都已经来过了,张团长,已经是张师长了,从前线特意赶回来待了一天,陪着戚山喝了一天的酒,大醉归去,涕泗横流。
赛军拉着戚云两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外面法事做得锣鼓震天,可灵堂里却被浓重的悲哀团着,仿佛可以滴出黑色的水来。
“来,云儿,我们再给爹娘磕几个头,他们也该上路了,行善一生,入土为安后总会去到极乐世界的。”赛军拍了拍戚云的后背,柔声安稳道。
戚云抬起头,看着眼前三具黑色的棺材,仿佛要把这一切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记忆中,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平静地道:“好,我们一起送送爹娘跟老夏。”
裳儿从后站起来,扶着戚云退到一边。
门外的人涌进,抬起棺材,戚云抱着父母的排位走在前头,赛军搀扶着她,裳儿提了一篮子纸钱,一路洒着,乐队一路走着吹打着,直到葬好父母,戚云都没再说一句话,眼里都是空白,按照程式随着赛军走完这全程。
“赛军,现在爹娘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告诉我哪天究竟在我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能救到我们。”戚云盯着面前摆放的茶水问道,被子里的茶叶浮浮沉沉,如自己的生活一般。
这话问得轻轻淡淡的,曾经的小女孩性格此刻感觉已然消失在戚云的身上,有的只是直截了当的问话,想知道的也是单纯凌厉的现实。
赛军握住妻子的手,慢慢说道:“云儿,你们出发的时候其实我就在往回赶了,跟你张叔要了一些人就来接应你们,没想到你们走得那么慢,还是那天晚上戚荣跑来我才知道原来戚大跟日本人搞到一起了,累得爹娘和老夏,哎。都是我的错。”
听得赛军的解释,戚云只是点了点头,等茶水冷了夫妻俩也都没有说过话,好半晌,方才立起身来道:“赛军,我先回房休息了,你让裳儿来陪会我。”
赛军也知妻子刚逢大变,性子冷清些也是正常,只是怕她悲痛过度,影响了腹中胎儿,便开口道:“云儿,你别太伤心了,我们还有孩子,我也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戚云回头看了看自己丈夫,惨淡一笑:“我自省得,我知道你也伤心,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戚云扶着墙一点一点往房间走着,虽说夫妻一场,可娘家出事伤心更多的自然还是女方,赛军能救下自己也给爹娘一个体面的葬礼已是不易,可是戚云心中就是有些膈应,觉得自己心里的苦也说不出,觉得丈夫根本体会不到自己内心的悲苦,就连这几天之中,他都还要处理军中的事情。
戚云在那时候不明白世事往往如此,不如意之事已经是十有八九,可其中能与人说的确只有二三,其它的就便是夫妻也只能独自吞咽,又不是一人,哪能事事相知。
走不得几步,裳儿听得声响,便来搀扶,两人脸上都是刮伤挫伤将好的样子,主仆甚至都没有眼神的交流,总觉得只要一眼,就要回到那个充斥着铁与火的晚上,满满都是凄厉的哭嚎。
回到房里,闭上门,裳儿服侍着小姐坐下,欲言又止,想要安慰却也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间,戚云说道:“裳儿,坐吧,你我一起长大,现在曾经诺大一个戚府也就剩你我,还有阿荣,就别分主仆了,你没姓,现在你就随我姓个戚吧。”
裳儿听得这话呆了呆,悲从中来,几步到戚云面前跪下抱着小姐哭道,“小姐!我们回不去了!小姐,我想老爷,太太!我想老夏啊!”
戚云浑身一震,拍着裳儿的头,几颗眼泪滴下,强忍着说道:“裳儿,别哭了。我也难受,可那又能如何,裳儿,别哭了。”
戚云抬头看着房顶,努力抑制地眼泪,她不想自己再有那么无助的时刻表现在人前。
等裳儿哭累了,戚云唤她坐起,问道:“裳儿,你跟我说说那天晚上后来的事吧,赛军话少,三两句就说完了,我也不想再多问。”
裳儿抹了抹眼泪,点头道:“小姐,那天你昏倒之后……..”
昏暗的灯光总是在闪烁,时明时灭的,战时就是如此,谁都不知道下一秒是明是暗。戚云静静地听着裳儿说着戚荣是如何带赛军寻到镇子外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高桥又是如何被赛军一枪给打翻在地的,她时不时地会发出一声叹息,清亮的眸子变得有些浑浊,裳儿说到戚荣被流弹打中现在都生死未卜之时,戚云内疚地说道:“裳儿,这才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路上我们都误会阿荣贪生怕死,没想到真正救下我们也就是他,明早我们再去看看他吧。”
裳儿噙着泪水点了点头,道:“小姐,我们确实是错了,戚荣哥哥看到老爷太太的惨状后,当时就往那火堆里冲,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被打中,我们都误解他了。”
戚云心里惘然,这个世界什么事情感觉都有掩眼法,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真实的未必看得到,眼睛却是最骗人。说了好半晌,断断续续地裳儿才说完那个晚上的结局,赛军扶起岳父母尸骨的时候几乎都要瘫软,其他人想要搭手也被他拒绝了,坚持着自己独自做完入殓的事情。
说完后,裳儿守着戚云坐在房里,看着小姐的脸色变幻,突然有些恍惚,感觉小姐从身体里抛了些什么出来,有些神色也许就永远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永远只能成为记忆了。
灯又灭了,是供电又出问题了,裳儿摸索着点燃了枝蜡烛,突然一阵警报,凄厉地盘旋在城市上空,几声轰隆声,有炸弹被丢下,刚点燃的蜡烛径直倒在桌上灭了,房里一片漆黑,日本人又在轰炸了,虽说武汉是大城市,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这世道,天下哀霜,人若转蓬,什么都做不得准的。
赛军慌乱地从外面跑进房子,想要扶戚云去地下室躲躲,可戚云笑笑,淡定地站起身来,不急不慢的,摸摸肚里的孩子,再也没有一丝慌张。
好好活着,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