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戚家夫妇一把火将院子烧了个干干净净,带上戚云等一干人往西南走着,日本人自十一月侵入安徽以后,连战连捷,****几乎不能形成太多有效地抵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完全不似在东北时候的稳打稳扎。
逃难的前一天,戚家院子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的。
“你们大家都是跟着我戚山多年的旧人,日本人来了,安徽也呆不下去了,可有愿意跟我一起去西南的?****都在往那边迁移,一起过去也有个照应,等打完仗了,我们再回来。”戚山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问道,太太小姐和老夏站在身后,面色都有些凝重。
可是没有人回答,一个个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为难之色,毕竟自古以来中国人信奉安土重迁,要人背井离乡除非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很少有人愿意离开熟悉的土地,戚山的这个提议自然没有多少人附和,都是想了一会后慢慢地摇着头,跟东家说着抱歉。
其实在家丁、伙计们看来,日本人也是人,过来也是个人上人而已,虽说都说得无比可怕,可是自从前清皇帝退位以来又过过几天安稳日子,头顶上的官一茬又一茬,日本人或许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谁都没见过,都是传言。
戚山懂他们的心思,见如此情况,虽说有些失落,也不多求,笑了笑,说道:“那好,戚家这么多年也亏得有你们帮衬,每人拿些银钱,也算是一场缘分。”
听得戚山要给钱,面前一群人直接跪下了一大片,喜滋滋的,纷纷说着感谢老爷的大恩大德,此后戚家回安徽之时一定再过来侍奉老爷云云,不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情真意切。
一个个排着队分好银钱后,偌大的一个戚府,瞬间走得空空荡荡,那些平日里忠心耿耿的下人溜得比兔子还快,就连房里有些东西都没有带走。平日里人来人往忙活着的戚府花草也都蔫了,雪白的照壁上更是被蹭上了许多黑乎乎的印子,只是那铺在脚下的青砖还执拗地跟原来一个样子,一阵穿堂风经过,几片叶子簌簌地落下。
戚山拉着夫人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失落,他没想到最后愿意跟着一起往西南走的伙计也只有两人,觉得还真是有些讽刺。
第一个找戚山表示愿意一起南行的是戚大,他从小跟着戚山行商,近三十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了不少,风里来雨里去让他深得戚山的信赖,在戚山行商返家后也曾跟戚云提起过,如若戚大留守,几年前那次讹传也怎么样也引不起戚府的骚乱。
而与戚大一起愿意留下来的则有些出乎戚山的意料,是那个丝毫不起眼的戚荣,戚山见到戚荣找过来后还打量了好久,才点了头。
戚荣虽说也是戚家从小养起的家丁,可是懦弱的性子让他并不受重视,长年的繁重活计也没让他的手变化多少,白净细嫩,就连读书人的手都不见得比他要嫩,说话经常是吞吞吐吐。
可当戚山婉拒他跟随,提出分一些细软让他寻个去处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笃定地说只是想跟老爷太太一起走,路上也好报答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显得极是郑重。
见戚荣如此坚持,戚山也不忍拒绝了,便许了他跟着一起走,倒是裳儿听见戚荣决定跟着一起离开开心了好久,同戚云说着又有人可以讲故事了。
夜里,戚云坐在房里,把小物件都收拾了一下,搁在一个包袱里,那些大的被子褥子自然就无法再带着了,一行人,一辆马车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
一件件东西摸着,戚云一件件地回想着,这被子缎面还是赛军第一次回来时自己给绣的,上面有鹊桥,还有一轮圆圆的月亮,为了这件东西,自己多少次扎破了手指,可还是一想起赛军回来看见这被子指不定就不愿意再离去了,便又信心满满地开始,可事与愿违,赛军还是又上了战场,自己还生了好久的闷气。
再看着这桌上,房里的一件件事物,真的满满的都是回忆,可是明天这一走,就是永别了,毕竟爹爹说了,什么东西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
戚云呆呆地坐着,满脑子都是在这间屋子里的点点滴滴,汇聚成河,从眼角冲了出来,顺着脸庞滑落,几乎是彻夜无眠,灯火也陪着燃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戚大跟戚荣两人把房子木头摆件都拆了,淋上油脂,每间屋子放一些,点上火,蹭地一下就燃了起来,气势汹汹地笼罩了整间屋子,逼人的热浪把站在门口的戚家人烧得心慌。
“老爷,我们走吧。我不想看。”戚家太太看着这火飞快地蔓延,感觉自己都被笼罩进了火中,根本喘不过气来,一时无法接受多年的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但还是站在门口,脚像是生了根一般,不听使唤。
“看看罢,再看一眼。”戚山喃喃道“等我们回来的那一天,这间院子我一定要把它收拾得比以前还要好。”捏了捏妻子的手,自己却偷摸着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抹眼泪,装作被热浪扑迷了眼睛。
戚山一袭长袍,灰灰的面子,手里拿着一顶帽子,都是旧日的东西,拉着已经有些泛泪的妻子痴痴地看着那火焰翻腾,深深地叹着气,戚大在身后低低地说了声:“老爷,走了罢。别看了。”
戚山点了点头,把帽子戴上,戚大扶着上了马车,缩在一角,把头低下了,谁都看不见他的面容,只有偶尔的叹息声响起,戚家太太紧紧地靠着丈夫,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片刻都不愿意松开。
戚云跟裳儿坐在马车里头一语不发,把帘子掀开看着火焰里的宅子,火光倒影在瞳孔里,摇曳着,妖异着,戚云竟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不舍,觉得什么都是太浅,只能背过头去,默默低下头,自己一个人消化。
原本繁华的戚府在这一把火下终于是烧得面目全非,戚云在那时候并未想到,这一次告别,再见时就是渺渺茫茫的近一个甲子之后了,那时候她已经是鸡皮鹤发的老人,而戚府却也一直还是旧日的模样等待她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