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地宫可打开了?”干净的椅子上,一位老者正襟而坐,一只手指却忍不住地在大腿上轻磕,向着旁边一位年轻人问道。
“还没有,不过我们馆里已经托人运了半箱炸药过来了,准备把那扇巨门给炸倒——不过,我看是有点悬。”说话的年轻人身材欣长,穿着一身落了些尘土的白色工作服,静静的站在老者的身侧,一对温和的眸子含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谁都想不到挖到后来那扇巨门居然是纯铁的——老师,我国最早发现铁器的是商代,这次发现硬是把铁器的出现和应用往前推了1000多年,这是一个了不得新发现。哦,那铁门当中还掺杂着别的物质,我个人怀疑是陨铁之类的,自身重量都重的可怕——就许姑娘那半箱货,估计那门都不会晃一下,我看还是请求当地部队帮助比较稳妥。”
老者许是坐得过久,不禁意的扭了扭发麻的脖子,作势欲起,年轻人赶忙向前两步,微躬作扶。“你啊——这考古,是文人的事情,是件细致活。我这让老许把他家丫头派来用点火药,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你要让那群大头兵来,到时候给你整成什么样天知道。嘿,一群没文化的小鬼,他们的火药可是军用的货色,墓里头怎么个结构我们也不清楚,这量是放多方少,万一到时候给炸的门后塌了,我那是哭都来不及。再说,别小看许家丫头,她爷爷那二愣子年轻的时候玩火药是出了名的,整个就一村里的螃蟹,横得很,我们都绕着他走。”老者或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一些趣事,嘴角也微微翘起,连带着脸上满布的皱纹撑开了些:“许家丫头做不得贤良淑德,但是火药嘛,倒是有她爷爷几分本事——再说京里那几个有点本事的家伙一个个羽毛爱惜得很,深怕自己搏了半辈子的名声栽在这上面,让你打电话过去一个个都说有课题,有学生要辅导走不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为人师表,呵,都是我年轻时候捉到的一批下斗的土夫子,现在倒给我一个个装起大尾巴狼来了。”
年轻人摸了下他那略显女性化挺翘的鼻子道:“老师您还记得那个坚持不用任何现代工具的张癞子不?,华清大学张癞子那便是我直接跑去的——这货自比正统遗老,我过去的时候他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用煤球炉子煮小米粥喝,本来他是连声答应的,一听到这次是老师您亲自带队,他那表情简直是和吃了屎一样难受,直接一勺子热粥浇手上去了,下午他告诉我他手被烫坏了,拿着不知道哪个医院医生开的需要休养半年的证明朝我晃荡。”
老者伸手掸去了胸口上飘落下来的柳絮,颇为骄傲的挺了挺他身上那件陪他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美式夹克,一阵风吹过门外的石阶,老者眼神凝视着台阶上被风吹拂下来的几片树叶,笑道:“他们舒坦久了,自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就是欺负你辈分小,算定老头子我抹不下脸给他们亲自打电话,”老者说罢,朝着那个年轻人挥了挥手,“你在这边吃一顿便饭,你马上启程回去吧,给我盯着些,至于那扇铁门嘛,放手让许家丫头去干,告诉她,天塌了,有我这个国家考古院的院长顶着。年轻人,不要怕,你们有句话怎么说?叫不要怂,就是干!”
……
“本报讯,今天在虚州彭墓一号标地,彭祖地宫的铁门终于利用火药打开,但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据悉,爆破专家是被称为我国第一爆破师许颜的孙女、关门弟子许大丫。目前考古队已经进入地宫,让我们等待前方发来的消息。”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本台继续独家跟随报道地宫文物出土现场,现在大家可以看到,随着篮筐的逐渐升起,考古队奋战两昼夜才清理出来的文物即将和我们见面,我们一起来见证它的出现,啊,是一个保存完好的狭长的沉香木盒,由于在地下时间较长,已经变为通体的黑色,上面我们看到了还有些污泥和土块,好,我们镜头再靠近一点,给一个表面特写,好……”
“惊天大消息,惊天大消息,我国建国以来最伟大的考古发现!经专家整理,木盒当中所藏为一幅古代人物画,可配诗却是李白的著作!天呐,天呐,我们在先秦彭祖地宫中找到了一幅唐代李白的诗作!虽然没有署名,但这就是收录于《李太白全集》中的著名诗篇《经乱离后》!我的天,时间跨度长达2000多年,这或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考古界泰斗、国家考古院院长林明暨已经发函邀请我国考古业内大师名宿赴京共研古画,并责成虚州考古队妥善保管画作,等待空运回京。”
……
春,是一年的开始,也是万物凋零之后的新生。春风洗寒潮,春风唤新芽,春风万里,春风扑面,当然还有春风得意。
简易的考古队集合大厅兼食堂,却有别于外面的锣鼓喧天,虽然晚上就能坐上飞机回京了,可此时的大厅里却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只有队员们脸上舒缓的笑容,打散了几个月以来的疲惫,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了对家乡的思念,长时间的持续工作给他们身上都披上了一层灰蒙,此时他们早已经归心似箭。发现了了不得的画卷,这个事情却没有在考古队里掀起太大的波澜——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挖掘保护,而不是研究。
许大丫胸前背着个包,面上平静如水,一口一口吃着队里提供的午饭,同时一丝不苟地把青椒土豆丝中那些讨人厌的生姜末给剔出去,极有耐心地识破它们的伪装,把他们从每一根根土豆丝上扒拉下来,同时恶狠狠地诅咒着队里厨师,幻想着他每天吃饭都是从电饭煲里盛出一大碗生姜末,大口大口吃着正香。
虚州的天气这时还是有些寒意的,早春的时候时不时的会刮起一阵风沙,当地人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头上盘个丝巾,独特的系法让许大丫腹诽不已,因为这个头巾搭配上走路时微弯身体去抵御风沙时,远远望去就像是狼外婆,而许大丫自诩为清纯可爱的小红帽,自然而然就对着戴着头巾的狼外婆们充满了鄙夷。红色的棒球帽在队里显得非常耀眼,棒球帽后面拖着的一条马尾辫,按道理来说这样的打扮绝对会吸引队里男同胞们的目光,毕竟长期在这种和尚工种里面,异性的刺激远远比其他地方来的更大,然而很出乎意料的是,许大丫这桌不仅只有她一个,而且坐在他周围位置上的男同志们似乎这个时候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连平日里看见女人就一直尾随耍嘴贫的、架着一副哈利波特般大眼镜的小马都宁肯和人家挤一桌,不肯坐到许大丫这边来。
周围熙熙攘攘,独许大丫那张桌平静似水,形影单只。
因为许大丫刚来队里的第一天,就把平日里和善的大好人,司机王大勤给揍得一时爬不起来。随后面对队里的口诛笔伐、众志成城,看着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心惊胆战的脸只是不满的哼了一声,就跑到自己拎到队里的一个小手提箱旁边坐着,玩起了手机。
许大丫还记得王大勤初见面时的玩笑:嘿,小丫头,我看你一点都不大,怎么名字里也有个大字啊,叔叔我名字里也有个大字,可是你看看我,真的很大哦。说罢,周围响起了一阵的哄笑声,有些经验的就会知道,这是这个和尚队对于新来了一个异性的欢迎,以一个男人之间熟络的善意的方式,这时若是报以一个羞涩的微笑,那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会受到公主般的礼遇和优待。
然后回应这个善意的就是许大丫嘹亮的两个字:找死!然后王大勤被摔了一个脚朝天,磕掉了两颗大门牙。
小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微胖的,鼻子又塌又扁,脸上油腻腻长着青春痘,也就一双眼睛还算可以的女孩,五秒之后,小马适当的挥了挥微微握紧的拳,瞪了一下他本就细小的眼睛,口型微张,以表达他合理程度的不满以及对王大勤的声援的时候,突然回忆起了他小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过山车事后的情景——
小马也被摔了一个脚朝天,脑袋磕在一个小石子上,顿时血流如注。
许大丫自认平时还是挺好说话的,但是你不能提我的胸。
谁愿意在这上面为国家省布料啊,你以为我愿意吗?我愿意吗?我愿意吗??!
在一个团队里被孤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让人时刻煎熬,甚至让人有生命危险,出去探个险郊个游啦,你在洞里的时候有队友提前抽去了梯子,你渴的喉咙冒火的时候有队友却拿水用来洗澡却不肯给你一滴,在危机的时候这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许大丫却是不在乎,因为她已经这样活了二十年了,他的爷爷更是这样活了七十年,如今还是身体硬朗,每天一包烟每顿半瓶烧刀子每晚能响一条街的呼噜。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对。在她出来做这件事也是第一次离开那小山的时候,她问爷爷是否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有什么绝世秘籍没有给她,或者外面还有他什么亿万富豪私生子的时候,他爷爷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快滚,家里米不够吃了。
许大丫怡然自得,许大丫我行我素,许大丫春风得意,许大丫偷走了他爷爷身上唯一值钱的大金镯子。
想着想着许大丫笑了起来,忽然想着不能让旁人觉得山里人没文化,于是就学着县电影放映员有一次在村口放的穿着花里胡哨,脸上抹的和孙猴子似的电影里一个动作,抬起左手,用右手拎起左手的冲锋衣衣袖遮住嘴巴,眉角稍垂,眼波含情,然后裂开了嘴巴——
哈哈哈哈哈哈!
霸气的笑声回荡在简易板房食堂里,久久不息。
众人皆惊,良久——
哈哈哈哈哈哈……
“那瓜皮,笑滴吓死人叻。”
“啊哟为,侬佛晓得,阿拉刚刚哈撒咯叻,心脏病啊要哈出来叻”
“姑娘,你这是演哪出啊,你再来一嗓子给我提提神,正好我们大家伙都乏了,哈哈哈哈……”
许大丫很生气,她觉得这群人真是没文化,难怪只能被派来挖土。
许大丫站了起来,走到食堂的过道里,双手叉腰,正当她积攒的怒气值已经足够施放大招的时候,一双黑色的方口布鞋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这人在工地上穿布鞋,真会装。她心想。
再往上看,一身青色长衫,不胖,挺高的,嗯,手挺好看,细细长长的,不过看着有点娘炮。
等到许大丫的视线终于和他相对的时候,许大丫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身材欣长,剑眉星目,一双薄唇抿着,一头长发随意用木叉挽在脑后,右手拎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吟吟的看着他的小帅哥。随即,一道微带着些江南软糯口音的普通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您好,师姐,我叫苏程。
许大丫愣愣,她拍了拍油光发亮的大脑门,问道:你叫我什么?师姐?许大丫回想了自己出生以来自家爷爷一没收徒二没偷养小老婆,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小帅哥喊着自己师姐?
苏程瞅了瞅许大丫的脸,感受了一阵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后,笑道;“家师林明暨,和师姐爷爷年轻时候是同门师兄弟,我理应称您一声师姐。由于路途遥远,家师收我入门墙之时业已年近不惑,故而我们之间确实有些生疏了。苏程奉命前来问师姐取画,好趁早送往机场进行交接。“
许大丫很高兴,心想自己爷爷那老友教出来的徒弟真是有文化,一顿话说的自己许心里就像喝了山上邻居小胖家一罐子山羊奶一样舒服,许大丫踮起脚尖,用手使劲拍了拍苏程的肩旁,把苏程拍得一个趔趄,豪气说道:“好说好说,画就在我包里,一天24小时看着,谁都拿不走。”说完拉开拉链,取出了一个长木筒,“爷爷说这个东西需要一定的温度,我就把它放在胸前了。”许大丫把画捏在手里,右手拍了拍她的胸脯,对着苏程咧着嘴笑了笑,许是觉得哪里失了礼数,就立马微微低头,抿嘴羞涩一笑,看得苏程瞪大了眼睛,只觉胸中千万只***呼啸而过。
苏程停顿了一下,看了下许大丫手里的画,再把目光移到许大丫拍着胸脯的手上,顿时觉得一把刀子般犀利的目光看向自己,抬头只见许大丫脸慢慢黑了下来。
苏程不明就里,还以为许大丫这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于是问道:“师姐好像身体有些不舒服,可是觉得饿了?”说完从自己拎着的白色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大包子,递到了许大丫的胸前,还略带诗示意的的晃了晃:“喏,这是我刚买的包子,准备当午饭来吃的,给师姐一只。”说完,却见许大丫的脸更黑了。更见许大丫五米范围内瞬间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
苏程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姑奶奶,按剧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呀,她不应该对自己的好意表示感谢吗?看了看自己递过去的包子,眼中闪现了一抹迟疑,于是换了塑料袋里另一只小了一圈的包子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换只小一点的?
……
轰!
苏程感觉这个世界对自己充满了恶意。
四仰八叉地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苏程鼻子里面的鲜血汩汩,脑袋中一阵迷糊,怎么说打人就打人了呢?不吃包子不会好好说吗?难道那个女人的感情史上曾经出现过一只包子给他造成过致命一击?但是看她那张脸就证明她和包子是亲戚呀,还会不会好好说话啊。
苏程很委屈,苏程心里苦,但是苏程不说,正当苏程准备翻身而起和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谈一谈国家民法的时候,本来聚焦在板房顶上的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根棍状物,由远及近,带着呼呼风声。
苏程的瞳孔瞬间急剧缩小,张嘴大喊道:“你疯了……”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砸上了他的脑门,碎屑四溅,苏程脑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有一飙红彤彤的血洒在了掉落下来的古画上,尖叫声,叫喊声,脚步声,惊呼声逐渐离他远去……
掉落在地上的古画已经展开了部分,只见旭日初上,天地之间雾气蒙蒙,层层叠叠的山峦绵延远方,一两只山鹰翱翔于天际,山涧平台上,一位衣着华贵的披发老者颓然而坐,,面朝画外,双目微闭,但是嘴角笑容却显得阴森可怕,邪意十足;周围散落着一些不知名动物的骨头,还有一只铜香炉放在凸起的石头上。
一把带血的剑插在陡峭的山岩中,一个女子持剑而立于悬崖边缘,背朝悬崖,左脚半只脚掌已经悬空,前半身微躬,仿佛用尽全力大声向着前方喊些什么。
而古画的正中间,一位年轻男子正向老者大礼参拜,额头触地,看其口型,仿佛,仿佛正在高呼……
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