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如银,挂在了树梢之间,整个沧浪居都沉浸在月光之中,仿佛时间都要静止下来了。
一扇云纹镂空窗隔断了内外,窗外的人看着窗内,窗内的人却还在发出细细碎碎的哄睡的声音。
曹植已经睡着了,只是小孩子睡相还不稳定,总是手脚乱动,容易踹掉被子。卞夫人坐在床边,轻轻替曹植盖好被子,又怕屋里太潮湿,又让下人多点了一点碳。
窗外的曹丕眼神落寞,浑身都散发着怒气,“看到了吗?就只是这样简单的关心,我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丁夫人因为我母亲的身份是个倡伎,始终不肯让我母亲进门,后来怀了我,也是百般刁难,和宗室那些势利的小人一起,坚持不肯让我母子登入族谱。连我出生以后,我都不能养在我母亲的膝下。你以为丁夫人就是什么好人吗?当初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几次差点小产,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天的晚上,我母亲要生产了,可是丁夫人却早早睡了,怎么也不肯开门,我母亲找不到产婆,也没有人愿意帮她去找大夫。我出生的时候难产,最终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我母亲也差点没命。等到父亲来看我们的时候,已经是垂死挣扎了。从我有一点懂事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这一笔债是要丁夫人亲自偿还的。”
“不可能!”珊珊提高了声音,“母亲不是这样的人!她向来带人温和,对待后院的夫人们也从来都宽和,你所说的事情,她根本不会去做。”
曹丕冷笑一声,“不会?也对,她从来都不会亲自动手,表面上从来都是一副温和宽厚的模样,她根本都不必自己动手,只需要露出一个态度来,这后院里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多少人上赶着去替她动手,来作践我们母子!”曹丕仿佛是陷入了一种极其痛苦的回忆当中,面容狰狞,摇晃着珊珊的身子,“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丕的力道不小,捏在珊珊肩膀上的手更是用尽了全力,那样的力道珊珊这副小身板怎么可能撑得住,很快就疼得龇牙咧嘴,“曹丕,你疯了!你就算恨母亲,那么大哥呢?他何其无辜?”
“他无辜?”曹丕气红了眼睛,那布满血丝的眼里,珊珊只看到了疯狂,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却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害怕了。
她本来从未害怕过曹丕的。
“曹昂他算什么无辜!”曹丕冷冷道,“当初宗室不认我母子的时候,曹昂他在做什么?他和那些小人有什么区别,他倒是把丁夫人那套学得真好,不动声色,永远站在我企及不到的高度俯视着我,一遍一遍提醒着我,我不配!我不配?他难道配吗?大家都是庶子,谁也比不得谁高贵,他凭什么永远对着我都是一副施舍的模样?他以为他又有多了不起?凭什么因为他,我从小就不得不比别人更努力,而我无论多努力,所有人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有他曹昂一个人?”
珊珊退后两步,挣脱了曹丕的掣肘,“你疯了!”
“我没有疯!”曹丕几乎是在咆哮,手指指着自己的心,“你觉得曹昂无辜,可最终杀了他人不是我!他要是无辜了,那我呢?为了遮丑,我就应该去死,我母亲就应该去死吗?”
曹丕质问着珊珊,他狠狠喘着气,盯着珊珊的眼神,“为什么连你也一样,曹昂不论活着还是死了,你们永远都只看得见他的好。平心而论,曹珊,我对你可比他对你要好得多,为什么你不能像当初你我被追杀的时候那样,一心一意对我好呢?”
“我不知道。”珊珊终于哭了,她蹲下身来,一遍一遍抽泣,那眼泪宛若是流水一般,她止不住,也不想要止住。她已经忍得够久了,“我只知道,大哥死了。你有份,我也有份。”
如果没有把百凌草给曹丕,也许曹昂就可以从张绣的手中逃出来,或许典韦也不会就此牺牲。
那一场梦里,曹昂对她说,为什么她要出现。原来,她真的不应该出现。
月缓缓偏移,乌云也遮住了半边的光彩,珊珊终于哭累了。
曹丕轻轻递过一块帕子给她,“别哭了,没有了曹昂,还有我。”
珊珊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问他,“这件事情到底是你一个人的心思,还是还有卞夫人的?”
曹丕没有回答。
珊珊就着袖子一把抹掉了眼泪,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缓缓起身,“我明白了。长姐、大哥,然后就是我和母亲了吧!我就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我们呢?”
“我以为你会懂,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你最好也不要插手我们和丁夫人之间的事情,毕竟,对于你来说,你承受不起。”
曹丕撇过眼神不再看珊珊,但他还是希望就算她不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也最好明哲保身。
珊珊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风吹过,她只觉得浑身发冷,那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让她觉得连心都是冰冷的。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丁夫人也看不起你医女的身份。只有你我,才是同命相连。”
珊珊哭得筋疲力尽,走起路来,连身子都在摇晃,“曹丕,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