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念卿殿
冬日里的金陵越发寒冷,鹅毛纷飞的大雪将天都压得极低极地,几个侍女和小黄门侍立于殿外,冻得瑟瑟发抖。中常侍景莘算了算时辰,陛下已经将自己关在念卿殿里一个多时辰了,若再这般下去可不行。
景莘想了想,唤来一个小黄门,“去,去通报长公主殿下吧!除了长公主殿下,如今是谁也不能见陛下了。若是这周夫人还在……”说到这里,景莘忽然就住了嘴。
小黄门正是好奇,“周夫人是谁?”自他入宫之后,偶尔也会听到资历久远些的老宫人们说什么周夫人,可他问的时候,人人都不肯与他细说。可这宫里的确并没有什么周夫人啊!
“这在宫里都是个忌讳,不该知道的就别问了。”景莘瞪了他一眼,“在陛下面前伺候还这般不谨慎,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少问多听多看!”
小黄门心中甚是郁闷,但景公公的话他不敢不听,拔腿就往静安殿去了。
看着小黄门的背影,景莘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其实当年他也不过见过周夫人几次,那时候他还是个正常的男人,陛下还只是侯爷,周夫人也还在做姑娘家的时候。他因为伺候不周要被张昭张大人逐出侯府的时候,是周夫人挺身而出,替他顶了所有的责罚。若他当时真的被逐出侯府,他还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恐怕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吧!
单单为了这一点,他也是感激周夫人的。何况自从那一年周夫人不见了之后,陛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越发专横独断,但同时,他再也没有见到殿下的脸上有过真心的笑容了。
这宫里的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曾经见过周夫人的老人们如今也剩下不多了,当年所有的相关之物也都被尘封在念卿殿之下。所有人都不再提起周夫人,好像这个人从未曾出现过一样,连周夫人这三个字都开始成为了这宫里的一个禁忌。也许很多人以为殿下无情,可也只有景莘心里很明白,殿下并非无情,反倒是太专情了,虽然周夫人消失了,只是这宫里的“周夫人”却也从来都没有少过,仿佛她的身影好像还在这个宫里一般。就拿殿下最宠爱的王夫人来说吧,不仅仅是殿下,有的时候连景莘自己都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周夫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般。可替身终究是替身,就好像,梦境再好,也终究都要醒来的。
另外一个小黄门走近出神的景莘,轻声问道,“师父可是累了?殿下还在里头待着,小的们守着就是,师父要不还是到偏殿里暖暖身子,休息一下吧!”
“又忘记规矩了?”景莘瞥了小黄门一眼,“念卿殿除了殿下,是不许任何人进去了。”
那念卿殿的偏殿,上了一把锁,一把陈年的旧锁,是陛下从密宗处求来的一把锁。
左慈从匣子里取出一把青色的锁递给孙权,“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将此锁交予你,这把锁名为锁澜,能够封锁住残留的魂魄。而残留的魂魄只要被封锁住了,其余的魂魄就一定会回来寻找。”
孙权拿着锁澜,如获至宝,然而左慈仿佛是叹息一般,“天道轮回之命,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然而你要知道,天命难违,强行逆天改命,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与之相比,无不可相舍。”这一个承诺,掷地有声。
“当锁澜的光亮灰暗,便是意味魂魄归一。”
岁月逝去匆匆,他每一日都在等待和失望之间辗转反侧,为何他已经决定丢弃一切换她回来,她却仍旧不肯出现。偏殿的门紧锁,那一把青碧色的锁澜仍旧发出青色的亮光,多年来一直都没有变化,连蒙尘都不曾。
他拿到锁澜的第二天,他便病了,恍惚之间仿佛重新走了一遍和她相遇之后的岁月,那一次,他昏迷了半个多月。醒来之后,他便发觉那些和她有关的片段仿佛是快要被清洗了一般,竟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起来。他将自己锁在了偏殿之内,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记忆,画下了许多她的画像,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她、花灯之下的她,还有最后一次,立于船头与他遥遥相望的她。他能记得的,都画了下来。
而那之后,他便开始反反复复病了半年多,缠绵病榻的他总是能看见她回来,然而梦醒的时候,榻上仍然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此时的念卿殿内昏暗得什么也不见,唯有一个萧瑟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案前,他缓缓地端着茶,仿佛是在悼念,又仿佛他等待的那个人还在身边一样。那些岁月和时光都随着天下的变迁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他不愿忘记,不能忘记。有的时候他也会疑惑,那现实就好像是在梦中,而那些梦中的事情又仿佛发生在眼前一般,他恍然也觉得不能全然分辨。
一个人影落在了孙权的对面,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神里的星芒如此扎眼,声音仿佛是在颤抖,“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不是她!”
她伸手点亮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还是令念卿殿里多了一丝温暖,孙安面无表情地立于他的对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陛下不该欺骗自己,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能死而复生,你用毕生等待的那个人,她永是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孙权拍案而起,恨声道,“连你都能回来,为何她不能!”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若是她能回来,也早就回来了。”孙安丝毫不畏惧孙权。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里有孙权,最恨的人里也有孙权。
“她早就死了,尸沉长江。又或许,她正如那些人说的,她根本就不是人,她不过是流亡人间的魑魅罢了!否则又怎么会连一副尸骨都无法找到?陛下该死心了!”孙安忽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在念卿殿之内显得分外刺耳,“不对,我不该叫你陛下,我该叫你孙权。孙权,你和我一样,你终于和我一样可怜了。她不要你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孙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咳得猛烈,然而却并无半分变色。良久,他道,“你恨朕。”
孙权没有问孙安,因为他很肯定,孙安恨他。
“你说的对,我不仅恨你,也恨她。明明我是你亲妹妹,也是你血肉相连的亲人,可你的心里,我却连半分都不如她!”孙安冷笑道。他明明是她的兄长,却能为了他的天下将她弃之如履。如今的她什么都已然失去,家人、名誉、所爱的人,仅剩的希望也被他一点点消磨殆尽。她已经恨透了这个世界,也恨透了这个世界里每一个比她幸运的人。
孙权指着大殿的门口,“你滚!滚出这里!她不想要见你,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她!”他激动地连连咳嗽起来,“朕永远不许你踏足这里!”
“是我害死了她又如何?所以你就把我嫁给刘备,让我痛苦悲惨地过完下半辈子?”孙安大笑起来,可是泪水却不断从眼眶中掉落在地,“孙权我告诉你!你也好,她也好,你们都是我最恨的人,你们恨我拆散了你们,可也是你们毁掉了我的。我每日每夜,每一刻无不在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永生永世都要彼此错过,正如我一样,永远都得不到我所爱的人。我诅咒她永远都不会回来!”
孙权终于跌坐在地上,眼神越来越空洞。他累极了,年复一年的等待和绝望已经将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了,他其实早已厌倦了。孙安说得对,其实她不会再回来了,只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念卿,念卿。”孙权重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
念卿归来,念卿不归,枉待岁月,茫长静晦。枫红叶落,春秋替回,伊人远方,望穿秋水。年少夙愿,惟长相守,不曾怨怼,余长相思。念卿念卿,怅然若失,溯洄从之,遥想梦远。
天边鸿雁飞过,孙权缓缓闭上眼睛,相传鸿雁能够传书,而在他年幼之时,他还听说过一个传说,鸿雁即是青鸾化身,能将人的魂魄带到夙愿之地。
光陆离奇,他恍然看到了一个人,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也只能从梦里再见她一面了,这一世,他于东吴叱咤风云,却也有一个极其卑微的心愿。
吴宫之内,哭声震耳欲聋,景莘跪在念卿殿前,高声喊道,“陛下,驾崩!”
一双手轻轻的抚上锁澜,娇俏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这锁看样子也早已陈旧不堪了,还泛着青光?噫?怎么打不开呢?”
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锁澜,却未曾看到那锁上的光亮仿佛是闪动了一下,然后迅速灰暗了下去,只听见轻轻的“咔擦”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