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午后小憩,顾云槐先用卧室内的笔记本联网,查了奇珍饮业最近的动向,得知其新栏目《食指大动》出炉。思考片刻,她从挎包中随手取出一张崭新的电话卡,随后拿着自己的手机,来到了隔壁的画室。
这栋复合型豪宅中,三层只有三个卧室,分别归属于老爷子、自己与父母,后者自然是空置了多年。连顾云阳顾云河两兄弟都只能孔融让梨地住在二楼,而老爷子却为儿子在三楼辟出了一间画室,可见当年老爷子有多么重视这个独子。
画室并未空置太久,因为年幼的顾云槐爱上了涂抹色彩这项娱乐,并且被她父亲视为具有油画天赋,所以每年回国的一两个月里,总会抽时间指点她的画技。甚至在她七岁时带她到希腊旅游了一回,感受艺术气息。所以尽管与父亲没有更多的相处契机,但顾云槐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油画与希腊,也自然而然地接管了这间画室。
只要她在家,静物台上便常年有新鲜的水果,多种衬布干净如新,石膏画架整整齐齐,挂在墙上的那些作品不是父亲的得意之作,就是自己年幼时的练笔,衬着干净的摆设与灯光,倒别有一番温情。尽管如今自己已能把握构图、色彩与意境,但她始终没用那些成熟的作品替换下当年的练笔,因为只要看到那稚气的绘图与父亲的得意之作摆放在一块,孺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尽管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对方了。
想到那人对自己下过的“缺爱”的评断,顾云槐笑着耸耸肩。她从静物陶器中倒出了一部八成新的手机与蓝牙耳机,检查了一遍。又从德国Schmincke艺术大师级颜料的木盒底部取出一块电池,与自己带来的新电话卡拼装过后,完成开机,蓝牙配对。随后,她以巧妙的手法打开一座石膏像的后脑,从中取出一部反窃听探测仪,确认了画室的安全后,将其归位。特制的石膏像半中空,外侧看起来却严丝合缝。
她熟练地按下了一连串的数字——接通后,她没头没尾地说了“旺铺招租”四个字。
“请稍等,正在为您转接……”
悦耳的女声提示过后,一把粗嘎的嗓音响起:“哈哈哈是顾小姐啊,您要的资料我们收集到了,那位风水先生……”
“嗯。”顾云槐淡淡地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汇报,自己则将手机放到一边,踱步来到画架前,开始调色,完成半个月前未完工的作品——那是一副成熟的素描稿,已转到了画布上。一位白袍少女站在阿菲亚神庙的立柱旁,眺望着包围了爱琴那岛的海水,面露微笑。
顾云槐熟练地打底、做肌理。海水的肌理是两周前做完的,波涛起伏的质感栩栩如生,只差上色与龟裂油。若是落在他人眼中,穿着三件套白色睡衣的少女手持画笔,风姿绰约地勾勒着一副油画,在午后也是极美的场景。只是她的蓝牙耳机中,正源源不绝地传来对于一个合法公民的行踪报告,而她只是分神听着,并不时漫不经心地应上两句——
“他在这之前只坐镇过王家?”
“嗯……王家在股市逃过一劫的时间对上了。”
“你们查得出他叫薛有道,就查不出他之前的经历?‘白派’还是‘蓝道’,不难分辨吧?”
“时间不是问题,你们的效率才是。”
(注:“白派”指代正统的阴阳先生,“蓝道”则是察言观色、行文诡辩的骗子。)
谈话期间,画中少女的白色束腰长袍已经极具质感,松弛舒展的线条勾勒着随意自然的造型风貌,灵动的褶裥线条与精彩的系扎彰显了少女柔美的身姿,装饰细节则以油画颜料厚堆,通过肌理使画面产生可触摸的特殊艺术效果。
而电话那头,粗嘎的嗓音也心急火燎的鸣起冤来:“顾小姐……我的姑奶奶哟,不是我军不努力,而是敌军太狡猾!这个薛有道他一在Z市现身,就坐镇了王家,偏偏在这之前毛记录也没有,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这人有点邪门呀……”
说到这里,顾云槐的心中已有了底——正统的“白派”要么闲云野鹤仙踪难觅,要么身怀异术济世救人,绝没有藏头露尾突然崛起的道理,还在富贵之家混饭吃,八成是“蓝道”无疑。至于他如何令王家在股市逃过一劫,又怎样使自家顺风顺水地办成了几件大事,恐怕还与她那能耐的大哥脱不了干系——假以时日,她必让此人原形毕露。
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人,也可以永远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
“得了,让你的人继续跟着,发现他接触什么人都留档。”
“盯梢没问题,包管给您办得妥妥的。”
顾云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意味。或许是对方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笼络住这位大客户,便压低了嗓音道:“既然您忌惮他,不如交给我们来办,包管他暂时性地、或者一直都碍不了您的眼。”
闻言画笔一顿,顾云槐秀眉微蹙,那头也保持了绝对的安静,给予她思考的时间。沉默片刻后,她继续涂抹着优美的阿菲亚神庙,淡淡地回道:“不用,按我说的办。还有再多盯梢一个人,奇珍饮业的冯伏虎。”
“好的,没问题。我们的价目表您是知道的。”
“嗯,上一笔尾款和这一笔预付,我下午一起转账给你。”
“所有资料我们都会发到您指定的邮箱,感谢惠顾。”
笔下是高雅的艺术,口中是肮脏的隐私,挂了电话,顾云槐忽然有些烦躁。她提着画笔在画室内踱步片刻,无论是窗外的天空还是墙上的父女画,似乎都难以平复她的心情。把玩着静物台上新鲜的水果,她忽然转身拿起刚组装完的手机,拨出了另一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这一次她等了半分多钟,却始终保持耐心,直到电话接通,蓝牙耳机中传来一道无比温和的嗓音时,烦躁不安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顾云槐就像被施加了一道宁神法术,整个人都心平气和起来。她牵动微笑,低声道:“医生,是我,顾三。”
撇开谈话内容,若是他人见到这样的顾云槐,一定会认为她在与父亲通话,而非是一位心理医师。是的,电话那头的成年男性是一位特殊的私人心理医师,顾云槐通过了复杂的途径获得了他的联系方式,并在一次电话诊疗过后获得了独立的联络号码。
她的消费观念是——消费本质上是一种资源配置,花钱的时候考虑隐性收益与成本。出于留学时期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她对心理咨询的看法相对开放——通过改变心理层面的结构,使看待问题的角度、感觉发生变化,令内心更有力量去面对问题,从而走出困境,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所以对她而言,虽然没法像美国人一般直接视心理咨询为自信和富有的象征,但也将心理咨询视为一场心灵上的SPA,通过倾诉与交流,缓解压力。
听着耳机中传来的温煦和暖的嗓音,顾云槐便感到心情明快了不少——这位仅被称呼为“医生”的心理医师,话语间总有着令人心平气和的魔力,当他成为你的树洞时,很多问题仿佛只要说出来了,便卸下了所有的压力。所以顾云槐像女孩儿对长辈撒娇般,将自己被大哥排挤、边缘化,被二哥当成筹码押注的事儿简单讲了一下,并且匿名抱怨了一下冯伏虎的品格。
从“医生”的反馈中,她也发现她们兄妹的关系正在一步步恶化,但这是家族中争权夺利的必然结果。而对方斟酌着提出的解决方式并不适合她——“你有没有想过与兄弟们改善关系,并退居二线避其锋芒?”
“想过,但不太现实。如果我软弱可欺,只会成为被掠夺的目标,直到仰人鼻息地生活。而且你知道,我们兄妹从小就感情不和,克母嘛……”
顾云槐的嗓音渐轻,心理医师则及时插口,井井有条地道:“抱歉,我需要打断一下——我不知道你的兄弟们有没有因为母亲早逝而责怪于你,但我知道你在责怪自己,你从小就给自己植入了一个念头——母亲产后虚弱、早逝、父亲离开家庭,都是由于生下了你。事实上这些是你母亲的健康状况与你父亲的性格所造成的,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又能为此负什么责任?”
“可是……”
“你知道……”心理医师似是在思虑过后,认真的语调转为低柔,“我能够让你忘记这一点,放下不必要的心理包袱。”
顾云槐当然知道,自己当初找上他也是因为他持有NGH国际催眠治疗师执照,且口碑极好。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有那么多包袱想要丢掉,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性,事到临头却一个回忆都不舍得丢弃,每一个都是属于她的过往,标记了顾云槐这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抱歉,暂时不需要,嗯……我是想说……谢谢。”
“不客气,我只是提供一个备用选项。”
“……母亲留给我的本就不多,产后虚弱而早逝的事……虽然让我负担极大,但也在时时刻刻地提醒我,这条命是从母亲身上传承的,必须活得好好的,我不想忘却。”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使疲乏转为活力。素描稿上已用白色半透明亚克力涂料做上了肌理,岛屿的脉络、草地的质感逐步成型,将油画从二维推向三维,就像一幅漂亮的浮雕。只是底料干得很慢,她决定在岛屿上留白,先将半个月前就做完肌理的海面波涛,由深至浅地上色。
电话那头,“医生”和煦的嗓音潺潺:“缺爱着调于凄凉寂寞的非乐观主义。缺爱的孩子性格往往和普通孩子不一样,思想也成熟得早一点,但是容易走极端,比较叛逆。一般能力较强,事业心强,但在内心里缺乏安全感。”
话头一转,他提出了建议:“有没有考虑过找个可靠的对象,点亮心情,谈一场恋爱来充盈你的精神世界?那样安全感、避风港就都有了。”
拿起画笔,顾云槐笑着道:“医生,能支付你诊金的人,有几个能掌握自己的婚姻的?”——家族之间为了利益,会利用子女之间的联姻,达到利益之间的互补。被联姻的双方子女之间,很少有爱情。
心理医师沉默了片刻,在他开口之前,顾云槐率先道:“医生,如果你是在意我哥推荐的人选的话,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
脑海中掠过二哥斜倚着门框,笑吟吟地为自己推荐联姻对象的模样,顾云槐的心中掠过些许阴翳。她提笔上色,当画笔落在了亚克力涂料做出的波涛上时,瞳孔便是一缩,她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错蘸了红色的颜料,落下了刺目的一笔。油画颜料的覆盖力超强,她完全可以重新上一层海蓝,或者将错就错地绘制夕阳晚霞,将模糊的红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但她盯着那抹灼眼的色彩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没有平日的冷傲矜持,反而一派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她兴致勃勃地调了深深浅浅的红,随后通过色块衔接法与罩染法,为本该是蓝色海洋的位置上色。她微微侧首,云淡风轻地与自己的心理医师闲聊:“你说得对,退居二线避其锋芒也好。所以我并未急着联系公司里自己的班底,把战场腾给他俩吧,我么,找到钓鱼台了。”
兴之所至,她摁亮了自己带入画室的手机,精准地翻过两页,找到了那个许愿池图标。食指轻点,经过指纹匹配后,成功进入程序。喷水池为背景的界面右上角,清晰地标着一个“2号”。开启下一个界面后,出现了5个按钮——“新任务”、“积分明细”、“许愿”、“守则”和“给予”。
纤指点开“新任务”,快速阅读过后,指尖停留在了“任务五”上——【向指定账户汇入50万人民币,积分300】——50万,正好卡在了现今她对零花钱定义的边缘上,至于300积分,她当然知道可以用来做多少有趣的事儿……真是个轻松愉快的任务。
信手点开任务选择“接受”,顾云槐看了眼“许愿池”提供的账户,哼了个愉悦的音符,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随意地结束通话:“医生,和你聊天还是很减压的,晚点我会将诊金打到你账户的,谢啦。”
对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她切断了——三点多了,跑一次银行转三笔款,就算VIP也时间挺赶。
她拆开备用手机取出SIM卡,折断并带走残骸,准备外出时丢弃。放下画笔与调色盘,她依然将拆分的手机与蓝牙耳机丢入静物陶器,顺手带走了一个苹果,随后转身离开了画室——自然有人会来收拾。
恢复寂静的画室中,画架上铺陈着一张奇怪的画作——惨白的少女、神庙与岛屿被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波涛包围了,分不清是火海还是血海,岩浆般炽热灼眼的色彩躁动不息。
回到卧室的顾云槐伸着懒腰,剪裁考究的TheRow三件套睡衣贴合她的身躯,勾勒出了曼妙的曲线。纯白色简约又炫目,尽展女性纯净的风情。她将自己投入柔软的沙发,咬了一口苹果,随后拨弄起了茶几上那枚沉甸甸的金苹果——超过两千克,和任务五价值相当。
金苹果被低低地抛投至空中,一行漂亮的希腊语旋转半周后,重新落入了女性的掌心——HκαλnλαBeτω——“献给最美的”。
沉重的分量予人以一种财富与权力尽在掌握的错觉。顾云槐压低的嗓音在静谧的室内轻轻响起:“你只看到金苹果带来的华彩人生,却没有看到接踵而来的一场战争。”
她笑着又咬了一口脆甜的红苹果,随后换衣准备出门——除了三笔汇款,她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