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列队与晨跑完毕,侯天乐便抽空带着包子豆浆回寝室,为好友践行。
卫明启刷完牙,一边享受着这热腾腾的早餐,一边信口问道:“让你晨跑时注意一下那根电线杆,你看过了么?”
“看过啦,光溜溜的水泥杆嘛,没什么出奇的,地上的痕迹也被我们收拾了个干净,安啦安啦。”
“嗯。”卫明启顿了顿,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后继续啜饮豆浆。
“小卫哥,我来替你打包吧。”
“嗯,谢啦。”
“客气什么~”
直到背着包、推着单车来到冬令营的门口,面对愉快大摆手的好友,他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小卫哥,‘那个’我明天回去还你啦。”在警卫室旁,侯天乐做了个玩手机的手势。
“嗯,你随便玩。自己也小心点。”
“哈哈我才不去河边,放心吧,你路上也小心。”
“嗯,明儿见。”
“回见~”
单车破风而行,直到好友的身影在背后缩为一个黑点,卫明启才看着经过的一根根电线杆,蹙眉——昨夜险些摔下去时,那套电工脚扣还挂在水泥杆上,当时他们收拾了地面,却没想起离地七八米处还有一样“罪证”。偏偏猴子早晨去看时,已经毫无异状了。
想到他们的行动受到监视,还有人负责收尾,卫明启便有些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群神出鬼没的家伙需要他们来参与这场游戏?昨夜的经历看似危险,但若是视为一档真人秀节目,可谓是毫无爆点。所以在人力与物力的投入后,游戏才刚刚开始么?
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座营地,即将抵达人来人往的市区,但愿能从泥沼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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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启所居住的旧式里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源里。这里虽然房式低矮、条件朴素,但邻里关系和睦,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互相照应,总能过上熙熙攘攘的大家庭式生活。
周六上午,从冬令营回来的卫明启淋着小雨,一路与人打过招呼后,三步并为两步地快速上楼——如果他动作够快的话,还赶得上中午前替母亲跑一次菜场。
只是渐渐地,他的脚步放慢了,活跃的神情亦随之凝起——他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女性对话声,一位正是他的母亲无疑,另一位恐怕是楼上的邻居万阿姨。
“映秋啊,老这么操持可不是个事儿。你还年轻,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啦。”——卫明启的母亲姓林名映秋。
“是、这事儿我知道。那个…老樊人挺好的,我……”
“哟呵,这还害羞上啦?你万姨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看不开的?”
“嗨,您就别埋汰我了。”
“哎,你也不容易,要不是有个儿子要拉扯,大可找个年轻点的再婚嘛。现在他大你五六岁不说,连儿子都二十六七了,这还养得熟啦?后娘难当啊。”
听到“有个儿子要拉扯”时,卫明启握紧了栏杆——他从不愿做母亲的负累,闲言碎语终是伤人。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要是没有明启,我这些年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尤其是老卫出事的那几年,都是靠明启这小家伙天天逗我开心……那时他才这么点儿大,就知道要体贴人了。也就是撑起这股精气神,才能走到今天。”
听着母亲没有在意“大五六岁”、“儿子二十六七”、“后娘难当”,反而坚定不移地、温婉地反驳了前言,卫明启感激之余,神情也十分复杂。
“哎,是是,我知道你家明启有多好,比我家的小祖宗懂事多啦。听说你那个樊老师家条件不错,将来或许也能帮衬得到明启,其他的事么…磨合磨合也就凑合着过了。有啥事儿也只管吱声,那么多年的邻里可不是白当的!”
听着母亲客气的致谢与告别,听着自家铁门开启、关闭的声音,卫明启反而不急着回去了。他站在窗口,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直到六七分钟后才掏出钥匙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正好,妈今天买到花蟹了,烧个葱姜炒花蟹给你尝尝。”
眼见母亲没怀疑自己听到了那番话,卫明启暗自舒了口气,一边帮厨一边聊天,敛去了溺水事件,聊了聊猴子与冬令营。
“小猴儿可太逗了。”林映秋被逗得直笑,四十多岁的面庞也舒展得年轻了些许。她的手上有常年操持家务留下的茧子,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温婉娴静。
“明天等他回来还你手机时,留他吃顿饭吧。”多年邻里,她对儿子的死党也很熟悉,顺口便发出了邀请,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秀眉微蹙。
“怎么了?”看着母亲掀起锅盖,铲着收了汁的花蟹,章法紊乱,卫明启侧身相询。
林映秋挣扎片刻,终是一边上碟,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儿子说到:“上次和你提到的樊叔叔还记得吗?明天上午我们去他们家做客吧。”
卫明启一怔,接过装满花蟹的大碗,直到指尖感到热烫,方才若无其事地道:“嗯,好啊。”
见儿子都没追问,就将菜端入里间,林映秋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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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卫明启看着窗外逼仄的弄堂,怔怔出神。在他的书桌上,电脑屏幕正停留在转账完成的页面上——他刚才查看了自己的账户,1800元已入账,他将900元转给了猴子。
1800……接近他一个月的实习工资了,而他不过是入夜爬了一次电线杆,如果安全措施做足,甚至不会有危险。如果他每天抽时间完成两三个“任务”,日积月累,恐怕真的能够改善生活。届时经济独立,背个房贷也更有底气,母亲再婚也不用将自己列为考虑因素,可以纯粹找一个喜欢的对象……
他的手探向书桌,缓缓拿起了鼠标旁放着的IPad——这是猴子替他打包时装进去的。按亮屏幕,翻页,食指移到“许愿池”的图标上时,还是顿住了……河水、救护车、电线杆,这一切平实普通的景象,都因“许愿池”而蒙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越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他就越是觉得当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
迟滞半晌,他终于还是放下了I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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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卫明启拎着两袋水果,跟着母亲前去做客。下了公交车,眼前的小区干净整洁,绿化覆盖面广,优渥的居住环境与旧式里弄形成了鲜明对比。看着母亲在手机上翻看地址,卫明启开始辨认楼号。
很快,他们便按响了门铃。此时,卫明启免不了有些紧张,生怕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会是乌糟糟的身材与长相,又或者性格粗鄙暴躁……只是很快他便忆起万阿姨八卦时,提到的“樊老师”——既然是个老师,那便是斯文温和有责任感的类型了?
正在卫明启胡思乱想之际,门开了。他抬眼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短发刘海,衬衫西裤,清爽斯文,唯有神情颇为淡漠。见到他们,对方浅淡地微笑,打开防盗门打了个招呼:“林阿姨,小卫,早上好。”
在公交车上时,林映秋便向儿子简单地介绍了下樊家的人口——母亲难产而亡,父子俩相依为命,因樊父的工作调动而搬来这座城市。
所以尽管两家人的经历有些相似,但对于可能会有工作调动的樊父,卫明启还是保留意见。或许出于淡淡的防备感,他看什么都多了一层滤镜——装修现代简约的复式住宅,居住环境不错,但打扫起来费事。青年取拖鞋倒水,态度无可指摘,但樊父迟迟不出现,令卫明启不由得蹙眉——对于自己母亲上门做客,对方是不是太不当回事儿了?
注意到卫明启逡巡的视线,端来一盘香蕉柑橘的青年托了一下镜架,代父道歉:“他正在楼上做实验,应该待会儿就会下来的,我爸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抱歉。”
“没事儿的,研究员都是一头扎进心爱的工作就不可自拔的。”林映秋比划着开了个玩笑,通情达理地打着圆场,顺势向儿子介绍,“樊叔叔是生物制药高级研究员,非常专业。”
卫明启一边在心中给樊父贴上了“工作狂”的标签,一边整合着这个信息——母亲在自己10岁时,进入了绿叶生物制品股份有限公司,工作是纯化水检测与生物制药纯水设备维护。记得自己21岁时,母亲有一段时间焦虑消极,在自己的多方打探下,方知绿叶生物制品被林荫生物工程并购整合,母亲有失业的危险。
再之后……母亲就渐渐恢复如常,也向自己谈起了公司并购与留用的事儿,想必是安然度过失业危机。如果母亲是在并购后认识了樊父,那么至今也有一年多了,考虑再婚重组家庭的态度也算慎重,而非心血来潮。
判断出这些后,卫明启知道自己不该因为自身的情绪而拖母亲的后腿,但正主迟迟不出来见面的态度,还是令他微恼。
“柑橘吃不吃?”母亲似乎看出了他有情绪,拿起了一颗大而饱满的柑橘,缓和了氛围。
卫明启婉拒了后,被打了岔的情绪也不再紧绷,而是背脊靠上沙发,将注意力转至客厅唯一的樊姓人士,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倒也有了三分兴味——穿着衬衫西裤的青年正靠在书架边,把玩着手机,一副对外界不感兴趣的模样。
说来他二十六七,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看起来理性睿智,应该对自己父亲的再婚也保留看法。他的自制力不错,对于自己与母亲的到来,始终展现出欢迎又不热络的态度,十分客观。若是母亲今后真的与樊父再婚,对方应该也会顺势让态度过度,不会做一个情感上的钉子户——就像自己一样,作为单亲家庭的小辈,相对独立。
在卫明启推己及人时,楼上传来了开门的声响,立时引得三人的目光皆转向楼梯。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拖着拖鞋,剔剔挞挞地跑下楼,他胡茬微青,碎发凌乱,左侧的领子没有翻好,挠着头便对他们歉意地道:“耽搁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才坐了一会儿。”林映秋看着对方的领子笑了。
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母子二人,樊莫有些局促地咳了两声,上前便递柑橘递香蕉的,随后向着卫明启伸手道:“小卫是吧,大小伙了。”
“樊叔叔好。”卫明启一边招呼着一边伸出了手,对方却突然说着“稍等,叔叔洗个手”,便起身跑向卫生间。
卫明启被这种没什么章法的行为弄懵了,还是戴眼镜的青年摇了摇头,加入谈话:“不好意思,他有点洁癖。”
听到“哗哗”的水声,便知道刚从实验室出来家伙正在认真洗手。卫明启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不介意,随后便收到了对方的邀请——“去我房间玩玩?电脑没装什么游戏,不过采光不错。”
卫明启知道这是要腾出空间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见对方微笑颔首,便从善如流地起身。对方也向父亲招呼道:“爸,我带小卫去玩玩儿,有事叫我。”
洗手间那儿远远地传来:“哦,好的,阿程你好好招待人家。”
至此为止,所有的客套完毕,卫明启跟着来到一楼的主卧,关上了门,回身便迎来了一只伸出的手与自我介绍:“樊程。”
“卫明启。”说完,他便握上了那只手,同时笑着赞道,“采光确实不错。”
“嗯,北欧风格,简洁、贴近自然。”介绍完毕,樊程并未收回手,而是紧接着讨要起了手机,“给我一下手机?录个号码,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作为重组家庭的年青一代,提早熟悉起来是好事,可偏偏卫明启的手机暂借给了侯天乐,于是只能尴尬地道:“不好意思,没带手机。”
这个年头很少有不带手机出门的,樊程挑起了一侧的眉毛,打量着卫明启。后者也嫌解释起来太啰嗦,就任由对方将自己误解为孤僻了。只是樊程若有所思了片刻,随后饶有兴致地一笑,在N次贴上写下了姓名与手机号,递了过去。
卫明启局促地折了纸条塞入裤袋,正准备说些什么摆脱冷场,却突然听到了细碎的啃咬声。好奇环顾,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整齐洁净的卧室内,竟然饲养了一只小白鼠。他走上前去,弯腰观察了片刻,道:“看不出你喜欢动物。”
“我爸那儿实验淘汰下来的而已。”说完,樊程拉开抽屉,里面竟然用硬板纸布置了一个迷宫。他伸手将小白鼠抓起,放入迷宫中心,小家伙顿时便没了方向,团团转了起来。
对于这种特别的爱好,卫明启也没有置喙,转而看向了电脑桌面——确实没装什么游戏,只有炒股软件比较醒目。
他又看向书架,除了金融、历史、社会心理学等等,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侦探小说。
“你喜欢悬疑?”
“嗯,推理侦破挺有趣的。”樊程把玩着那只小白鼠,将其放回笼中。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一边拿起来翻阅,一边示意对方随意。卫明启对侦探小说兴致不高,樊程的房间内又干净得没什么年轻人偏爱的娱乐设备,于是他便走到了阳台上,欣赏起了风景——这里的视野远胜于旧式里弄,令人心胸开阔。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二人始终没能找到什么共同语言,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卫明启觉得若是两家就这样重组,自己和这哥们恐怕也热络不起来,真是尴尬。
度日如年地从十点熬到十一点,看到樊程看了眼手表,说着“去看下他们准备在哪吃午饭吧”,卫明启终于如蒙大赦,舒了一口气。
一楼客厅中,林映秋与樊莫正开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看神情颇为放松,完全没有年轻一辈的冷场。卫明启放心了些许,樊程则上前问道:“爸,十一点了,决定去哪家店吃午饭了吗?”
“哦,这个啊,我记得附近有一家湘菜馆和……”樊莫卡壳了,望向了儿子。
“潮汕牛肉火锅。”樊程适时的补充,令卫明启对樊父的印象也有了补充——不擅长家务,不会料理生活。
“对对,那家牛肉火锅味道不错,环境也干净……小林还是你选吧,挑自己喜欢吃的。”
对于樊莫的没有章法,林映秋并不介意,正笑着开口说“冬天吃火锅不错”时,一道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几人的对话。樊莫接上电话,说了几句神情便严肃了起来,一边问着那头的情况,一边脱下实验服********,挂了电话便对客人道:“抱歉,单位有点事儿,我得去一下。”
卫明启蹙眉,连好脾气的林映秋也是一怔,樊程则揉着太阳穴,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
“阿程,你照顾一下林阿姨与小卫,爱吃什么随便点。”
“嗯,知道了。”
看着父亲就这么跑了出去,樊程摇了摇头,准备招呼客人吃顿饭,林映秋却婉拒了:“既然你父亲今儿有事,我和明启也就不打扰啦。”
樊程客套地表露遗憾,也未多加挽留,就将二人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看得出,他和卫明启一般,对于父母再婚都是不反对也不主动的态度。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林映秋心不在焉,卫明启也若有所思——樊家条件不错,但父子二人皆不操持生活,如果母亲与他们同住,免不了要辛苦料理家务。更重要的是樊父是个工作狂,看起来对生活与伴侣都不会很上心,母亲跟了他能消除精神上的寂寞么?
如果自家的条件再好些,或许母亲的选择就可以更宽裕一点了;如果他有实力背得起房贷,多出一套房子的余裕,母亲就不用急着考虑再婚的事儿了;他可以不让母亲总想着腾一套房子出来的,他可以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匆忙地选择第二段婚姻……这些不是遥不可及的愿望,可是要如何将它们变得触手可及?
脑内突然回忆起硬币投入水中的声响,空灵寂静……拥挤的公交车上,卫明启突然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