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槐桑走了以后,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动过了。他离开这里时便说过:秋枳没有了槐桑也得好好儿活。记忆中还依稀存放着那日的景象,天气微凉,时有清风徐来,他笑语盈盈地看着我,墨眸间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阳光穿过他的碎发打着在我的脸上,使我不得不微眯着眼睛,隐约中他清秀的脸庞向我靠近,等我想睁开眼睛看清楚时,他又如开始那般,笑语盈盈,只是眼中多了些我不太明白的情愫。
起初对于他的话我便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没有了你槐桑,秋枳照样该吃该喝,凡是平日里玩的用的一样都不会少。果然,事实证明,没有了槐桑的秋枳活得更加独立了,能分得清醋和生抽、白糖和味精了。
槐桑,秋枳现在过得很好,不用留灯也不会怕黑了,仅仅只是少了有一个人相伴而已。
第一次认识这个大男孩是在房东太太离开的第二天,说来也奇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房东太太今年也赶时髦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走就走吧,关键是这第二天自称房东太太远房侄子的大男孩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打翻了我的醋瓶子,还愣要说这是生抽,明明一件道了歉再赔东西的小事,他非赔了一瓶生抽给我,最后没有办法,他提议让我尝尝到底是不是一个味儿,当时还在想这男孩到底有没有绅士风度,结果他一句:你不信我。瞬间将我击败。
我又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象征性地尝了一点瓶子里仅剩的醋,又尝了尝他赔给我的生抽,还是勉为其难地让了他,生抽就生抽吧。
第一次见面就闹得有些不愉快,这让我俩都很尴尬,得知他要住到房东太太回来为止,我更是不敢随便在客厅里晃悠了,他倒不在乎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常靠在阳台上静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上出门时,就见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往下望去,眼帘半垂,浓密的睫毛刚刚好挡住他眼中的光,唇角微微勾起,只是那脸白皙得很,好像一幅写实的油画,却如此的不真实,有好几次我都在想着那人是不是在下一秒便会消失不见。
不论有多早,他都会在我打开卧室门之前出现在阳台上。
薄暮冥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回来时,见他仍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一般,晚风轻轻吹起他单薄的白衬衫,衣角随着风的方向时起时落,他似乎爱极了阳台的那个位置。
说实话,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除了房东太太侄子的这个身份,其他的一无所知,甚至有时候在怀疑,这人与房东太太是否认识,偶尔也在不经意间打量他与房东太太是否有相似之处。
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对我轻轻笑了一下,尽管他的嘴角只是微微往上提了一下,我却不知怎的,笃定了他在冲我笑,那种笑容好似冬月的暖阳,恰恰照进了我被淡然亲情冰冷了的内心。
那天的他,就算是到了如今我也能清晰的回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个人于我竟有种发自内心的熟悉感。
到了晚上,房东太太果然来了电话,无非就是告诉我那人的身份,不会骗我之类的。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才算真正知道他的名字。
槐桑,嗯……姓挺少见的。我并未怀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个例子,秋也是一个不常见的姓氏。
不过我有些愧疚,为我的怀疑,为他的大度。反过来想想,今日被质疑的人如果是我,怕是要翻脸的吧。
第二天,我在他要去阳台的途中叫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要急急地叫住他,怕是不忍心迟了一秒便会毁了那幅安静的画吧。
他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对不起,槐桑,还有……谢谢。
对不起我怀疑了你,谢谢你每天晚上等我回家。是的,就连他为何每天早晚都待在阳台的原因房东太太也告诉了我。
我从小便怕极了黑暗,所以房东太太每晚都给我留了灯,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离开时,房东太太把这个习惯告诉了槐桑,这个不善言辞的大男孩竟然是每晚都守在客厅等我回家,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就又守在这里,等我出来。
说不感动是假,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为陌生人留灯呢?
他当即明了,吞吞吐吐地轻声说:不……不用谢。
像是知道了自己不善言辞,他干脆回了我一个笑容,那是从他来到这里时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嘴巴大大的咧开,眉眼弯弯地像月牙儿,眼睛里溢出如星辰般明亮的光,脸颊上还透着微微的红。
我被他逗乐,道了再见就匆匆忙忙地赶公交车去了。
自那日以后,我便和槐桑拉近了距离,至少不像以前那样尴尬了。
槐桑做得一手好菜,他见我吃得津津有味,干脆承包了整个厨房,都说会做饭的男孩儿是最帅的,在我心里,会做饭的槐桑才是最帅的。
之后与他的见面是在学校。
我并不知道他和我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不,我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他也在上学。潜意识里那个一米八一的清秀大男孩本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在我心里,他就像一个神仙一样,一个每天都只会在阳台上静默,随时都会飞走的神仙一样。
我与他错身间没有理会他,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怕我与他一同吃住的事情在学校传开,毕竟内心里是不希望这个男孩遭到亵渎的,哪怕是审视的眼光也不行。
或许是见我不理他,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我的名字。
他冲着我的背影喊:秋枳。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嗯……与别人有所不同。
我没有来得及细想,众目睽睽之下就拖着同班的好友顾姝疾步离开。
顾姝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逗留,怕是看出了什么,坏笑地拖着我:秋枳,人家叫你呢。
我的心里有些烦闷,不知是被朋友的调侃造成的,还是被四周路过的八卦眼光,亦或者,是其他什么……
他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微微发烫。
我不敢回过身去看他,扯了扯顾姝的袖子,想趁着人潮拥挤时离开。
他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意图,猛地上前,做了一件我俩都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他竟然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我被他的举动吓住了,微微一愣,转过头去错愕地看着他。
他明显也呆住了,下一秒如避洪水猛兽般丢开了我的手,脸上迅速窜起两团红晕,眼睛向四处望去,竟是不敢与我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对……对不起,我……。
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噗嗤!顾姝在一旁竟笑出了声,我俩微微侧目,注意力都被她给吸引了去。
她轻咳两声:你们继续,继续。
槐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看向了我,眼睛里多了些疑惑。
我知道他在疑惑些什么,不过这里并不是聊天的地方,叹了口气,指了指教学楼后面冒出来的槐树枝,说:去那下面聊。
槐桑顺着我的手指看了过去,点点头,算是应了。
我拉着顾姝,冲进了人群,穿梭间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槐桑。
我俩去了小径,人明显要比大道上少很多,除了熙熙囔囔的赶路人就只剩下一位打扫落叶的阿姨了。
顾姝是个八卦主义者,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神秘兮兮地看向我:你和那什么桑啥关系?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最主要的还是怕她这张大嘴巴关不住事儿,不过一想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霎时间有些为难。
到了教学楼后面,槐树枝下,男孩穿着整齐的校服,此刻正抬头望着那树槐花,猛然间我竟是觉着他与那槐树恰如一体,明媚的阳光打照在树叶上,斑驳的光影映在他的身上,似乎黯淡了世间最亮的明珠,一时间美得,竟不知道如何形容。
偏过头恰好看见身边的顾姝也直愣愣地看着他出神,心下有些不舒服。
我打断了她的思绪:姝子,你能在这儿替我们守着吗?我很快就过来。
她眉头一皱,有些不满道:秋枳,咱们是朋友呀,更何况有我在一旁总好过你俩孤男寡女被人看见了说闲话吧。
是的,虽说有些为难,不过当时我仍然选择相信了她,把我和槐桑的关系简单明了地像她解释了一下。
不出所料,她在听到我与槐桑一同吃住时,果然一脸的惊讶和不可置信。
我轻笑,说:清者自清。
她像是理解了,揽住我的肩,冲我点头道:嗯,清者自清!
最终,我还是同意了顾姝的要求,许是觉得她说得对,有些事情三个人总要比两个人说得清些。
槐桑见我来了,便急急地向我走来,问我:秋枳,为什么……
我回以他安慰的笑容,说:别瞎想。
他偏了偏脑袋,却没有想通我的话:什么意思?
我说:咱们这儿不像那些大城市,保守得很。如果是让别人晓得咱俩孤男寡女还天天共处一室,被唾沫星子淹死是小,被误会退了学才是真正的可怕哩。
他许是理解了我为何不理会他,咧开嘴角,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我,小心翼翼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不理我呢。
一天就被他吓了两次的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推开他,左手还牵着顾姝。
他将头轻靠在我的肩头,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我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槐花香。
刚反应过来的我一把推开他,理智还没有完全归来,甚至忘了放开顾姝的手,因为惯性,顾姝被我往前一带,踉跄了一下。
我来不及去看被我推开的槐桑,连忙扶住顾姝,这才发现,她的手死死地握住我,眼睛里满是我看不懂的神情。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姝子,你怎么了?
她震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冲我勉强地回笑:有些不舒服。
我说:那我扶你回去?
她点点头:好。
我扶着她正要离开,突然想起被我推开的槐桑,我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多了些我无法理解的忧伤。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如同他眼中的忧伤一样,低落的像傍晚的细雨,沉闷得让人窒息。
我说:这里是学校。
算是解释吧,我没有再去看他,慢慢地扶着顾姝离开。
自那天之后,我和槐桑就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除了早晚看见他在阳台的身影外,就连在学校也没有再遇见过他。
他应该生气了吧,因为上次的事?
有好几次,我都想找他谈谈,但是每次一对上他平静无澜的黑眸时,到嘴的话就又咽了下去。
夜凉如水,学校难得的放假期间,我在天台找到了他。
将两罐从小卖部赊来的啤酒放在天台的砌墙上,我也攀爬着坐到他的身边。递了一罐啤酒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眉头微皱:女孩子不要喝酒。
我盯着那两罐被他嫌弃的啤酒,想想也对,说道:那你等等。
说完,我又把啤酒放回原处,娴熟地从半身高的砌墙上跳下来,重新接过啤酒,捧着跑下楼道,回到屋子里,我把啤酒放在餐桌上以后,径直跑到冰箱前,打开老式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两罐牛奶,再一股脑地跑上楼顶天台。
槐桑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过,我走到他身旁,拿出一罐牛奶塞到他的怀里,接着重新坐回到砌墙上。
晚风轻轻吹过他的头发,凌乱的碎发肆意地随风而动,他低着头默默地喝着我拿上来的牛奶,见他如此,我也低着头,腾空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天。
和顾姝回到教室之后,我便趴在桌子上,脑子里浮现出他忧伤的眸子,心里发紧得很,沉闷地一点儿也是提不起听课的性子。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老师凶残的目光透过接近一千度的近视眼镜直直地射向我,在心悸的同时还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丢丢的耻辱,真是个猪脑子,想事情都能睡着。
这样的懊恼一直持续到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那一刻——万恶的“地中海”要求我请家长!
还以为听错了的我碰巧看见他眼中迸出的熊熊火光,疑问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对于这个全校出了名的变态“地中海”老师,我,作为他眼中不上进,不学好的坏学生请家长是必备招数,据说这种惩罚存在的时间与他的教学生涯是相持平的。
不过请家长我的确是第一次,我也不想将我的父母叫到学校里来。对于从小到大见面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父母我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平时替我开家长会的都是房东太太,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房东太太更像我的亲生母亲。
他冲我吼道:听清楚了没有!
唾沫星子朝我喷涌而来,我……阵亡了。
无奈地点点头,希冀的目光瞥向通往光明的办公室大门,不过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他许是觉着对于我这种翻来翻去都是一个面儿的咸鱼没啥好说的了,摆摆手,将我释放出去,待我跨出门的一瞬间,还不忘提醒我:下周之内你大人必须来学校,否则你也不用来了!
哎,叹了叹气。没想,却“打扰”了在一边思考的槐桑。
怎么了?他问我。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目光撞进了他如墨的黑眸,心跳突然间失了平衡,我问他:你……不生气了?
他摇摇头:没有生气。
我诧异:那你……
这个如画的大男孩眉眼弯弯,眼中染上了笑意,就连微抿的嘴唇也轻轻上提,这一刻的他仿佛柔和了世界的棱角,如灼灼的花朵,每一瓣都尽力灿烂,他向前,浅浅地环抱着我,鼻息在我耳边平缓而出:槐桑永远都在等秋枳回头,真的永远……
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有些酸涩,一滴温热从我眼中滑落,一直滑到我的唇边,舌尖上苦涩的触感,陌生的让人反感。
我的手尴尬地垂在两旁,想抬起来回抱他,却又不知回抱了之后又该如何,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便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风有些大了,他仍然抱着我,像是睡着了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些失望。
后来回到屋子,只撑了一盏小台灯的卧室里,我拥着厚重的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
槐桑今天的话就如一道悠远冗长的钟声,从我的心尖上发出,再蔓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所到之处竟也是出奇的温暖。
有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我不敢算,怕算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害怕时光,害怕梦醒的黄昏,甚至是害怕周围人的欢声笑语。
从没有人保护的我,也从不敢回头,害怕转身过后是一片荒凉,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其实这一晚我们聊了很多,有真有假还有略带心思的隐瞒。
不过我们都很开心,在岁月的梗上笑得肆意。